一位老师的“决定”,白白葬送了74条年轻生命(视频/组图)
2017 年 5 月,英国发售了一本新书,内容却跟英国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它是英国《泰晤士报》常驻日本的一位记者——理查德 · 劳埃德 · 帕里(Richard Lloyd Parry)在 2011 年“日本 311 大地震”之后,花了 6 年时间写成的一本纪实文学著作:《海啸的幽灵》(Ghosts of the Tsunami)。
英国《卫报》、《经济学人》、《GQ》杂志、《图书论坛》(Book Forum)、《文学中心》(Lit Hub)、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纷纷把它选入 2017 年的年度图书榜单。
2018 年,这本书还摘得了英国弗里奥文学奖(The Rathbones Folio Prize)的桂冠。
有人说:“作者用电影的手法重现了整个悲剧,让人不禁想起杜鲁门 · 卡波特的《冷血》。”
乍一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以为我要看到的,是像《2012》和《后天》那样全景式的灾难大片。
因为这场地震,是人类有地震活动记录以来的第四大地震,
它让地轴偏移了 16.5 厘米,整个日本主岛移动了将近 4 米( 13 英尺);
海啸最高处超过 36 米,相当于 8 个过街天桥摞起来的高度;
50 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福岛第一核电站的三座反应堆熔毁,这是自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以来,全世界最严重的核事故;
地震和海啸总共造成的损失超过 14000 亿人民币,是人类有史以来造成损失最大的自然灾害;
在整个地震和海啸当中,有超过 18500 人丧生。
△ 日本311海啸
可我没有想到,以上所有这些,统统都不是作者要讲的,
在书里,我只看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故事,
它发生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小学里,发生在一群孩子、老师和家长的身上。
可能在整个 311 日本大地震和海啸当中,本来最有希望生还的,就是这些小学生了。
但谁都没有想到,他们几乎没有一人生还,
311当天,日本全境在学校老师的照看下,总共只有 75 名学龄儿童不幸去世,
其中竟有 74 人都就读于同一所小学——大川小学(Okawa Primary School)。
△ 大川小学
在这所小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果没有这本《海啸的幽灵》,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些孩子的故事。
整整 8 年过去了,我发现这个故事依然值得被讲述。
接下来,就让我们回到排山倒海的那一天。
清晨 6 点多钟的时候,天地间还是那么的平静。
01
“妈妈再见”
2011 年 3 月 11 号是一个周五,柴藤佐代美(Sayomi Shito,音译一种,下同) 6 点 15 分准时起床。
今天,她要去参加大儿子贤也(Kenya Shito)的中学毕业典礼。
她想让小女儿千智(Chisato Shito)再多睡一会儿,却没想到小姑娘一骨碌爬起来了。
6 点 56 分,千智揉揉迷瞪的眼睛,在街角的车站,正要登上校车。
“我走啦,妈妈。”(Itte kimasu.)
“一路平安!”(Itte rasshai!)
送走了女儿,佐代美开车前去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和庆祝活动。
中午时分,佐代美希望活动能一直持续到下午 3 点,这样她就可以顺道把闺女也接回家,毕竟下午的活动场地,离千智所在的大川小学,只隔了一条马路的距离。
但是刚过下午 2 点,活动的人群就开始散去了。
儿子想先回家。
要不要再等一小时呢?还是让她放了学,自己坐校车回去?
算了,先回家吧。
2 点 46 分,地震开始。
“震得太厉害,我都站不起来。”
一家人拼了命地往外面跑,车库的金属百叶门哗啦哗啦地响着。
佐代美让一家人躲到开阔的水稻田里,她自己却时不时跑到大马路上,等待着校车的出现。
她看到旁边灌溉稻田的小溪里,水已经干涸了。
她一直等到了天黑,没有车过来,天上开始飘起了雨夹雪。
家里房子没倒,她用剩菜剩饭凑合着吃了一顿,她告诉自己,不用担心千智。
很多家庭都像她一样,静静等待着没坐校车回来的孩子,也没有人特别担心。
因为在日本,很多人都知道,一旦发生地震,最安全的地方不一定是家里,反而是学校。
日本的校园建筑抗震水平是世界一流。
事实上,后来这一观点得到了验证:这场 9.0 级的大地震过后,日本没有一座学校倒塌。
所以家长们相信,即便那天下午没有等到校车,没有看到孩子回家,他们也有理由睡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佐代美发现,家里煤气和水都逐渐恢复了,
家长群里也已经传开:一架直升机正在飞往大川小学,去接被困的孩子。
佐代美心里踏实了下来。
然而,她错了。
3 月 11 号上午 8 点,40 岁的今野仁美(Hitomi Konno)像往常一样来到小诊所,坐在前台敲着键盘。
她是诊所的接待员,正等待着今天第一名患者的到来。
她的儿子大辅(Daisuke Konno)是大川小学六年级的学生,还是学校柔道队的队长,再有一周,他就要从小学毕业了。
地震开始的时候,她刚给两个老太太挂上号。
候诊室里的病人惊恐地叫喊着。
消毒瓶里的沸水哗啦啦地溢出来,跌落在地板上一片蒸腾。
地震停止的时候,四周出奇地安静,她听到了诊所后面的水龙头里滴答滴答的声音。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海啸来袭前的可怕时刻,
海水退去,露出海床,倒吸之后,即将全力地涌回大地。
△ 佐代美和丈夫
当丈夫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时,佐代美没有想到,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竟然是:
“孩子妈,学校完了,没指望了。”
佐代美死死抓住丈夫的衬衫不肯撒手。
他们奔向当地的体育馆,寻找着或许正在那里避难的女儿。
佐代美装了满满一书包的衣服、食物和水,她想着闺女一定饿坏了。
许久之后,他们掀开了毯子的一角。
丈夫点头。
“不要点头。”
“不要点头。”
千智满身是泥,安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把她抱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她都没有回答。”
“我试着给她按摩,让她恢复呼吸,没有效果。”
“我擦着她身上的泥,脸颊上的、嘴里的、耳朵里的……两块儿毛巾都变黑了。我拿我的衣服接着擦。”
“她眼睛里有脏东西,可没有毛巾,也没有水了,我用我的舌头舔了舔她的眼睛,想把脏东西洗掉。”
在离佐代美不远的地方,仁美也找到了儿子大辅的遗体。
“他没有受伤,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截止到目前,大川小学的悲剧规模已经非常明显了。
海啸发生时,在场 78 名一到六年级的学生,74 人遇难(或失踪);
在场 11 名老师,10 人遇难。
△ 海啸后的大川小学
地震到来的时候,孩子们按部就班地疏散到操场上。
3 月初春的风透着丝丝的寒意。
一辆装有扬声器的面包车从路上经过,喇叭里播放着“超级海啸”的警报。
一个高年级的班长找到班主任:“老师,我们上山去吧。”(Sir, let’s go up the hill.)
他指了指学校后头的山丘。
△ 学校后面的山丘
老师说:“闭嘴,赶紧回你们班队里好好呆着,不许乱跑。”
孩子说的是对的,最多只要 10 分钟,师生们就可以爬上那座 220 米高的后山,所有人都可以活下来。
可他们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02
“远藤老师,请你说说吧”
海啸过去的第 160 天,一个妈妈开着挖掘机冲进了学校。
她的名字叫平塚尚美(Naomi Hiratsuka),
奇怪的是,她并不是来找自家孩子的。
7 天以前,她找到了女儿小春(Koharu Hiratsuka)的遗体,刚刚送去火化了。
今天她来到学校遗址,是有别的事情要做。
就在海啸那天下雪的时候,她想着小春在学校一定很冷。
“还好,那天出门的时候,我叫她多穿了一层秋衣秋裤。”
后来,她也看到了直升机进进出出,她却没有佐代美那样幸运:她没有在体育馆找到小春,活不见人,死不见……
她开始踏上寻找女儿的挖掘之旅。
她发现她并不孤单,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名叫长沼贤(Masaru Naganuma),他在寻找自己 7 岁的儿子长沼筝(Koto Naganuma)。
长沼贤是一名重型车辆操作员,所以他会开着黄色的挖掘机到处翻腾泥土,寻找儿子的下落。
日复一日,他俩四下搜寻无果,其他被发现的遗体和遗物却越来越多,意味着失踪的孩子越来越少,越来越难找,
人们发现,狂怒的海啸甚至会把一些孩子卷到离学校 3 公里外的富士湖(Fuji lake)上。
3 月底的时候,还有 30 来人下落不明,转眼到 4 月中,失踪人数只剩下 10 人左右。
△ 孩子们的遗物
每一天,尚美和长沼贤都说不上两句话。尚美就在长沼贤的不远处看着他,她心里有个地方动了一下,她走过去,询问长沼贤的意见。
“为什么不试试呢?”
于是,作为英语老师的尚美去报了一个班,在培训中心参加了为期一周的课程,班上所有学员都是男的。
一周以后,她获得了操作土方机械的执照(a licence to operate earth-moving equipment),全日本也没有几个女性考过这个执照。
然后她借来一台挖掘机,继续寻找小春的下落。
公公婆婆反对她这么做,觉得她应该把活着的一家老小都照顾好。
她耐心地听着家人的劝说,却丝毫不为所动。
海啸过去 100 多天,警察突然发来了一条短信:他们发现了一具无头的遗骸,一名身份不明的女子衣衫不整,但她穿着一套厚厚的保暖内衣。
粉红色的衣服上,绣着一个白色的心形。
尚美知道,小春终于找到了。
没有头,没有四肢,DNA 鉴定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小女儿。”
“我曾经在心里盼望着,能全须全尾地把她给认出来,可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But the hope that I had, the hope that I would recognise her, was not fulfilled.)
从警察局出来,尚美和丈夫茫然地走向他们的汽车。
当她爬进去的时候,尚美突然感到背部剧痛,双腿被紧紧地锁住。
她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我从来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我想一定是女儿想把我紧紧地抱在那里。”(So I thought it had to be Koharu trying to hold me there.)
2011年 8 月 11 号,尚美火化了女儿的遗体。
海啸已经过去 153 天。
一周以后,她开着挖掘机回到学校,开始寻找女儿的 4 个同学:
长沼筝(Koto Naganuma)、铃木花(Hana Suzuki)、铃木佑人(Yuto Suzuki)和竹山结衣(Yui Takeyama)。
为什么她要找别人家的孩子?
尚美说:“过去我们以为,是我们在抚养孩子。”
“但后来我们发现,是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一点一点让孩子给养大的。”(But then we discovered that it was we, the parents, who were being brought up by them.)
“我们以为孩子是家里最脆弱的,是我们要保护他们。”
“但现在我才知道,是孩子,支撑着我们的生活。”(But it was the children who supported us.)
“我心里有个地方空了,永远都不会被填满了。”(There’s a space which is empty and which will never be filled.)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不是没有问过自己:
为什么学校会出这样的事?
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很多家长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校长柏光幸(Teruyuki Kashiba),还有老师远藤润治(Junji Endo)。
其实那天下午,校长根本就不在学校,而远藤是现场唯一幸存的老师。
74 个孩子的家长,等着学校给出一个交代。
海啸发生一个月后,当地的教育委员会为大川小学的家长们召开了一次“说明会”(explanatory meeting)。
△ 家长们来到学校
现场不许记者参加,但一位家长偷偷录下了全过程。
校长和教委的代表鞠下九十度的大躬,向所有家长表示哀悼和歉意。
没有人买账。
那天,校长离开学校,去几公里外的另一所学校,参加自己女儿的毕业典礼,
倘若那天没有海啸,他这么做也不会有人指摘他的不是;
但海啸发生以后,他竟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足足过了 6 天,才出现在学校现场,屁股后面还围着一群记者和摄影师。
短短两周以后,很多家长在电视上看到了他,正在为大川小学的新址揭牌,
海啸当天幸存的三十多个孩子都送到新校区去上课了。
而这 74 个去世孩子的家长,没有一个人接到通知——请柬只发给了幸存孩子的父母。
从海啸结束以后,校方就像把他们当成无关的外人一样。
“我们难道不是大川小学的家长吗?”
一位家长告诉作者,她看到电视的那天晚上,“气得我都睡不着觉。(That night I couldn’t sleep for anger.)”
所以当这位校长弯下腰的时候,家长们的怒火丝毫没有平息。
“我真诚地向大家道歉。”
“我听不见!”(Can’t hear you!)
“灾后反应迟缓,撤离失当,都是我的错。”
有家长认出了角落里坐着的一个男人——远藤老师。
他是学校自然和科学课的老师,他的另一项职责就是防灾减灾(disaster preparedness)。
“让远藤老师给我们说说吧。”
教委的人插了一句:“远藤先生自己也脱臼、冻伤,后来去了医院,医生发现他目前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远藤带着一种非常痛苦的表情开始说话,他的头和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
有时候,他甚至就处在崩溃的边缘。
“对不起,请允许我描述一下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地震的时候刚刚下课,我把孩子们疏散到了操场上,后来我得知会有海啸,我知道一种选择是上山去,但是因为地震太强烈了,而且站在操场上还在晃,所以我就……我没想到会来这么大的海啸,我跟副校长讨论,其实可以把孩子们疏散到教学楼楼顶,这样比上山近一些,但我又不放心教学楼的破坏程度,所以我跑回楼里去看,我觉得没太大问题,但是当我从楼里出来的时候,老师已经开始疏散学生了,目的地是旁边大桥附近的交通安全岛,直线距离 300 多米远,孩子们排成一队,我负责殿后。
结果走到半路,我感受到一股狂风,我从来没感到过那么大的风,然后我抬头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海啸,朝我们扑过来,我冲前面的孩子大喊:“上山!快上山!”结果我刚到山脚下往上爬,两棵雪松就倒了下来,压住了我的左胳膊和右肩膀,我几乎没法动弹,我眼镜碎了,鞋子也跑丢了,但我拼尽全力上了山,跟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三年级的孩子,下着雪,我们俩在山上冻了一夜,第二天下山被送到了医院……
“我很抱歉,我什么也没做好……”
他的头和上半身都垂了下来,他一度要瘫倒在地板上,教委的人跑过来扶着他,他们觉得家长听完一定跟他们一样,会对这个老师生起恻隐之心。
沉默了一会儿,观众里一个家长站了起来。
“校长,老师,为什么第二天你们不赶快赶到学校?为什么要等到 17 号才来?你们知道现在还有 10 个孩子下落不明吗?你们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吗?你们能说出那些死了的孩子的名字吗?你们知道我们每天都是怎么过的吗?我们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泥里来土里去,如果我不去找孩子,我整个人都要疯了。”
台上的人远远地看着这位家长,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
“只有这只鞋。我掘地三尺就找到这只鞋,我女儿……就是这个吗?”
他把鞋远远地掷了过来,砰地一声砸在了台上。
“我的女儿!”
“她就是一只鞋吗?!”
另一个家长站了起来:
“校长,您知道每个班失踪儿童的人数吗?……您别看那张纸!……您不知道,对吗?……你还得看那张纸……我们的孩子,他们就是一张纸吗?(Our kids – are they just a piece of paper?)你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对不对?”
150 分钟的说明会,台上的人说了不到半个小时,而大部分时间,都被家长们的控诉、喊叫、咆哮、愤怒和哭泣所占据。
家长们得到的,只是鞠躬,道歉,和一些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的回复:
“目前,日本政府和警方人员正在尽最大努力,寻找那些尚未找到的遗体。今后,我们将继续在碎石瓦砾中搜寻。”
那天说明会过后,远藤老师再也没有出现。
而家长们,也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团结。
因为孩子的生死有别,原本亲近的同乡、邻里关系变得支离破碎。
尚美说:“一些失去孩子的家长发现,他们没法再跟那些幸存孩子的家长说话了。”
一位母亲,地震以后开车去学校,把孩子接了回来。
而她的邻居没有这么做,邻居的孩子去世了。
邻居质问她:“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把我的孩子一起接走?”
当然,这真的怪不到人家头上,学校是有规定的,家长只能接走自己家的孩子。
但是这些郁结在心里的委屈,一旦说出口,邻里之间的友谊,便彻底结束了。
谁都无法再面对谁了。
△ 二楼教室的时钟,永远停在了3点37分
还有比这更戳人心的。
即便是那 74 个去世孩子的家长,他们内心的悲伤,也被迫分成了三六九等。
“海啸退去以后,敢问你家损失了几口人?”
佐代美失去了心爱的女儿千智,但她家的两个大孩子,她的丈夫,她的公婆,她家的房子,全都安然无恙,
而那些更不幸的家庭,他们失去了全家老小,整栋房子被海啸淹没。
即便是那些没有全军覆没的家庭,他们的境遇也各不相同。
佐代美第二天就找到了千智的遗体,很快就给孩子下葬了;
但尚美在烂泥塘里开着挖掘机,一边忍受着绝望的煎熬,一边不停地翻找了一百多天。
那些失去了好几个孩子的家长,有的人找到了所有孩子的遗体,有的人在海啸过去整整 5 年以后,还在奋力搜寻着孩子的下落。
没有人愿意拿这种事情互相“攀比”,但“不知为何”,看到别人家的悲惨境遇,就是比我家突然陷入的“绝境”还要好上三分,甚至好上更多,没有哪个家长的心里会是宽慰的。
的确,很多时候,灾难可以把人们团结在一起。
但面对人性,我们应该做到最起码的诚实。
△ 海啸后的教室
在海啸之前,佐代美和尚美两位母亲,不过是点头之交。
但海啸过后,她们开始彼此仇恨。(After it, they grew to hate one another.)
作者在两个家庭之间来回采访的时候,都能感到她们彼此之间剑拔弩张的寒意。
因为她们想要做成的事情并不一致。
尚美开着挖掘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
佐代美联合很多家长,开始调查学校事故的真相,
家长们忙活着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律师咨询各种事宜。
△ 家长们的抗争
佐代美觉得,通过媒体和法律途径,可以向校方和教委施压,早日弄清真相,让孩子入土为安,
但尚美觉得,其他家长们的“胡闹”,会干扰到她“挖掘女儿”的重要计划,
尚美觉得,她能“挖掘女儿”,靠的是官方对她租借挖掘机的许可,对她搜寻女儿的行为的许可。
她觉得自己要仰赖着当地政府的善意(goodwill),她才能找到女儿。
而佐代美她们是与市政府公然为敌,会坏了她的大事。
“我对教委也不满意,但我需要他们的许可,为了做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她苦笑道:“说白了,这完全取决于你是不是找到了你的孩子。找到了,你就开始琢磨:为什么会这样?然后你就开始愤怒了,你就要讨个说法。”
“而我,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女儿的脸。我要找到她,我想不了别的。”
很久以后,回到中学英语课堂的尚美觉得,教书育人,对她自己来说,是一种疗愈。
“我工作得越忙,想小春就越少。我告诉自己,这是件好事。”
她曾经无数次地,回到小春的旧教室里,在小春的储物格里放上糖果和饮料,希望能诱使小春回来。
她努力地往前看,可回忆就像汹涌的浪花,翻卷,冲撞,直到下一次袭来。
浪底硌着一块光滑的鹅卵石,任凭记忆冲刷,却定要厮磨到底。
它的名字叫“真相”。
03
村长,你为何要害人?
3 月 11 日,下午 2 点 46 分,地震开始。
不到 5 分钟的时间里,所有孩子都撤离到了操场上。
就像防灾演习一样,驾轻就熟。
然后,孩子们戴着安全头盔,就在操场上呆着。
3 分钟以后,日本气象厅发布警告:预计会出现 6 米高的海啸,日本东北部沿海地区的所有人都应该撤离到地势较高的地方。
校长不在,由副校长石阪俊也(Toshiya Ishizaka)主持大局,收到警报以后,他还亲自跑到学校旁边的河边去看了看,水面一片平静。
3 点 14 分,海啸预警高度达到 10 米。
校车就在停车场里候着,能容纳 45 人。
如果乘坐校车,所有老师加上学生,本可以在两个来回中迁移到高处。
学校背后还有一座山,海拔 220 米,爬上去大概需要 10 分钟。
但是奇怪的是,大川小学的《教育手册》(The Education Plan)中,对学校生活的其他方面有着各种事无巨细的规定,从运动会到家长会,从校服到毕业典礼,却独独没有对灾害当中的疏散地点做出明确的规定。
“一级疏散地点:学校操场。
海啸发生时的二级疏散地点:学校或公园附近的空地等(vacant land near school, or park, etc.)。”
公园?并没有。
空地?在哪里?
两个男孩想往后山上跑,还让老师给揪了回来。
让事情变得更为复杂的是,两群校外的人陆陆续续来到学校操场。
一批是孩子的家长,来接孩子。
另一批是当地的居民,他们往学校跑,是因为大川小学本身,就是釜谷(Kamaya)当地的官方指定避难场所。
而这两群人一起搅和进来,意见开始出现了分歧。
零零散散到来的家长,希望接孩子离开:“我们家那儿海拔更高。”
班主任老师劝说家长,“余震还没有结束,现在回家很危险,让孩子留在学校吧。”
副校长跟当地几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商量,
副校长说:“后面的山不会倒吧?我想让孩子们爬上去。应该没问题吧?”
当地的老村长跟副校长吵了起来,村长觉得“在这儿呆着就挺好的。”(We’re fine just here.)
副校长说:“让他们上山去吧。”(Let them climb the mountain.)
村长说:“唉,跑那么远干啥,咱们去交通安全岛吧。”(It won’t come this far, so let’s go to the traffic island.)
打断一下,可能看到这儿你会觉得,终于找到害死孩子们的罪魁祸首了。
可是都赖村长吗?
釜谷当地的老人们,他们按道理说,应该是应对自然灾害经验最为丰富的人。
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海啸预警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这里生活的祖祖辈辈,就没有把自己当成“住在海边的人”。(The old men of Kamaya didn’t think of themselves as living by the sea.)
从大川小学到最近的海滩,直线距离是 4 公里。
釜谷的人们住在家里,看不见海,也听不见海。
当地的主要生计靠农业,而不是捕鱼。
没有人觉得,海啸会深入内陆这么远的距离。
打个未必恰当的比方,就像“北京郊区特大暴雨”的红色预警,仿佛跟北京三环里的国贸 CBD 没什么关系。
一个 60 多岁的农民后来回忆说:“市政厅的大喇叭里播着海啸警报,全村都听到了,但没有人当回事。”
所有的个人记忆、历史掌故和当地传说中,没有任何关于海啸的记忆。
“所以我们觉得它永远到不了这里。”(So people thought it could never reach here.)
“我们觉得安全着嘞。”(People felt safe.)
副校长最终听从了长者的建议,组织孩子们前往安全岛。
孩子们鱼贯走出操场,不到一分钟,海啸迎面扑来。
排在队伍前面的孩子们都给吓傻了,有的人立刻转身朝来时的路跑去。
后面的孩子们看到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往回跑,显得非常困惑。
海啸,它不像浮世绘里蓝色的、优雅的海浪。
它散发着盐水、泥浆和海藻的腥臭。
它与木头、混凝土、金属和瓷砖碰撞时,会发出嘎吱嘎吱刺耳的尖叫声。
无孔不入的海浪,像一团粉末状的物质,漂浮在一座座被摧毁的建筑上。
经历过海啸的人,会觉得它像是固体。(It was like a solid thing.)
掠过大地的轰鸣,夹杂着倒塌的呻吟(the roaring of the earth, mixed with a kind of crumpling),那是房屋在瞬间支离破碎的声音。
大川小学的 108 名学生,只有 34 人在海啸中幸存了下来,
其中 30 人,被父母及时接走,
留下的 74 人当中,只有 4 人奇迹般地从水中爬了出来。
04
进击的家长
大川小学和当地教委,每隔几个月就会召开一次家长说明会,报告清理发现的最新进展。
但一提起事故原因,他们就只剩下接二连三的道歉和搪塞。
海啸发生 23 个月后,当地成立事故调查委员会。
历时一年,花费 5700 万日元(约合 340 万人民币),写成了一份 200 页的调查报告。
报告的结论是:造成重大伤亡的原因,是操场上的疏散行动被推迟,师生最终没有逃离海啸,而是奔向了海啸。
学校、教委和市政厅对这样的自然灾害“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学校的防灾手册中没有考虑海啸的可能性,也没有进行海啸疏散演习。
该校教师在心理上无法接受(psychologically unable to accept)他们所面临的迫在眉睫的危险。
报告称,这种情况并非大川小学所独有,这样的事故在任何学校都可能发生。(Such an accident could occur at any school.)
而任何具体到事故责任人头上的指责,在报告中没有任何体现。
那些想跑到山上、又被老师给揪回来的男孩,以及诸如此类的细节,都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重金调查一年,最终拿到这样一份四平八稳、不温不火的事故报告,而它只是把家长们知道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当地市政厅和教委中,没有任何人因为这起事故被解雇、受到处分,甚至都没有受到正式的谴责。
△ 悼念孩子的家长
2014 年 2 月的最后一周,这份报告公布的时候,距离海啸发生已过去将近三年。
2014 年 3 月 10 号,海啸三周年纪念日的前一天,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大川小学的家长在仙台地方法院正式起诉了釜谷所在的石卷市和宫城县。
他们为每一个失去的孩子,索赔 1 亿日元(约合人民币 602 万)。
灾难发生已经过去 2 年零 364 天,这是法律允许他们提起诉讼的最后一刻。
这也是他们一直在秘密策划的行动。
他们的指控是:以大川小学的公职教师为代表,该市在保护学龄儿童方面存在严重的疏忽。
△ 法庭上的家长
在随后的两年时间里,双方律师一共举行了六次听证会,逐渐缩小了争论点:
在这个距离海岸线 4 公里远的小学,老师能不能预见到海啸真的会到来?
如果能,他们能把孩子们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吗?
市政厅坚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老师们看不到海,也看不到海啸。
家长们的律师反驳道:副校长明明有多条路线可以通往后山,还有校车可以使用,所有这些都比他选的交通岛更高、更安全。
副校长反驳道:没有人预料到会发生这么严重的海啸,他本人爬过后山,发现山路不仅陡峭、危险,山路上还长满了灌木、荆棘和竹子。
律师抓到了另一个漏洞。
“那好,如果你们校长不认为学校会发生海啸,为什么在你们在大川小学的任职期间,特意修改了《教育手册》,增加了‘海啸发生时的二级疏散地点’这一项?”
“我从校长会议回来,有人告诉我们要把这一项加上去,所以我就加上了。但我根本没想到海啸会袭击这所学校,我只是想,如果我们把这个词放进去,就可以了。(So I thought it would be fine if we just put the word in.)”
法庭上的气氛,像坟墓一样的死寂。
旁听席上的家长,不时传来哽咽的哭声。
△ 家长们在旁听席
当校长告诉他们,他们的孩子在海啸中受到的唯一的保护,就是这一条自欺欺人的新增条款,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家长席上的哭声停止了。
家长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苦涩的笑声。(The parents broke into bitter and incredulous laughter.)
两年半后, 2016 年 10 月 26 号,仙台地方法院作出判决。
大川小学的家长们胜诉,原告方每一个孩子的家长,会获得 6000 万日元,约合人民币 360 万元的赔偿。
最终判决书长达 87 页,
法官们判定,在地震初期,老师们的行为“并无不妥”。
但在持续性的广播警告,告知“海滨树林已被海水淹没”之后,就在海啸最终到来的 7 分钟前,
“老师们本可以预见到,一场巨大的海啸即将袭击大川小学”。
最终选定的疏散地点,即桥上的交通岛,是“不合适的”。
法官说:“老师应该把孩子们疏散到后面的山上。”
家长们终于等来了迟到的真相。
只是有几个家长的生活,并没有被这场胜利所改变。
05
活下去,就要找到你
在这场轰动全国的官司开始之前,告别了挖掘机的尚美就已经回到了中学里,继续教着英语。她看着手底下这帮孩子,想着小春如果还活着,她应该也跟他们差不多大了,
有时候,她放下手里批改的作业,呆呆地望向窗外,想象一下,如果自己放弃教书,开始一份新的工作,去帮助那些有类似创伤的家庭,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她和佐代美依然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
只是有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跑去大川小学的遗址,看着鼓励她学习挖掘机的那个男人——长沼贤,继续开着挖掘机,在泥泞里不停地翻找,挖掘那些以前被他反复翻动过的土地。
他忙得没有时间参与家长们的官司,他还拒绝了所有记者的采访要求。
他只想找到他 7 岁的儿子,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是个十四五岁的大小伙子了。
他很清楚,找到儿子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
但他的决心不可抑制。(But his determination was unquenchable.)
尚美对作者说:“五年、十年,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他会用他的余生去找啊,找啊。他跟我说,他不能死。就算有一天大限将至,找不到儿子,他绝不离开。(Even when the moment for his death comes, he cannot go.)”
△ 佐代美的女儿千智
“我走啦,妈妈。”(Itte kimasu.)
“一路平安!”(Itte rasshai!)
佐代美永远都记得,女儿千智揉着迷瞪的眼睛,登上校车的那一天。
她无数次转过那个街角,想象着另外一种可能。
有一天,她去超市买东西,无意中听到两个年轻妈妈的谈话。
那是两个生活在内陆地区的女人,听得出来,她们没有受到海啸的影响。
她们在谈论大川小学的家长。
一个女人说:“要是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肯定活不下去了。”
另一个女人点点头:“是啊,要那样我连死的心都有了(I would definitely kill myself)。”
佐代美后来告诉作者:“当我听到那两个妈妈的对话,我觉得她们就像在冲我说:‘你为什么还活着呢?’(Why are you alive?)”
“我扔下购物篮,跑回车里。”
“我沿着河边笔直的公路开车,朝大海的方向驶去。”
加速,加速,车子在狭窄的公路上狂奔。
“我看着身旁那条静静的河。”
“我想,只要我轻轻地、轻轻地打一把方向盘,我就能掉进水里,只要轻轻地那么一下。”
可她的大儿子贤也就坐在副驾驶上。
“那一瞬间,我羞愧地意识到,杀死我们娘俩意味着什么。”
“我一脚急刹车停在路边,从驾驶室跳了出来。”
“我向岸边走去,向水里走去。”
“我当时在想:千智死了,我还活着,这太奇怪了,太荒谬了。”
“我怎么还活着呀?怎么会这样呢?”
“我朝河里走去,我想待在水里,跟千智待在一起。(I wanted to be in the water, just like Chisato was.)”
“贤也跟在我的身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臂,给我掐出了青紫色的瘀痕。”
“妈妈!”
“妈妈!”
“妈妈!”
“你要是撇下了我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If you die, what will become of those of us left behind?)
在大川小学的纪念台上,幸存的学生留下了一张卡片:
请照顾好我们吧
Please look after us
爸爸们
Fathers
妈妈们
Mothers
一天一天,一点一点
Little by little, little by little,
我们一起往前走
We will move forward
说明:
*为使行文流畅,文中日本人名的中译名,采用来自英文原书中所使用的日语罗马字的汉译一种,不代表文中人物的真实日语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