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我在生殖中心决战754天，碰到了卵妹、代孕和胚胎贩子”（组图）

大家好，我是田静。

这两天，生育那点事，被讨论得很热闹。生育过程艰难的陈明明，让我看到：不孕不育的另一个世界。她徘徊在生殖中心700余天，看到了太多不孕不育的饱受磨难的人。除了患者，这里还有卵妹、代孕，胚胎贩子、有钱人和大学生，嘈杂得像个菜市场。

△南京中医院门口患者用小板凳排队挂号

01.生不出孩子是黑历史

明星代孕、代孕婴儿遭退货...陈明明刷到这些讯息只觉得胸闷气短。

「有人生孩子像市集买大西瓜，有人却如同西天取经，真是同人不同命。」

热搜很忙，辟谣的辟谣、癫狂的癫狂，陈明明的婆家徐家父母也很忙。

终于找了个好日子，公婆要给自己的两个大孙子办了百日宴。

这个热热闹闹的百日宴，徐家二老盼三年了。

陈明明听到宾客都在夸自己的孩子：“这对双胞胎生得漂亮啊”、“好福气”。

陈明明说，她感到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仿佛一年前那个为了做试管婴儿焦虑抑郁的女子从来没出现过。

宾客散去，陈明明接受采访，又是另一副颓丧的样子，那块石头显然还在。

「哎，本来都不想去回忆了。」「那段时间，就是我的黑历史。」

哎，哎，哎....录音转换成文字叹息声累计出现197次。

02.

30岁，决定去做试管婴儿

30岁，陈明明决定去做试管婴儿。

在这之前，她生不出孩子成了逢年过节的固有话题，是可以直接被讨论的，陈明明被成了“罪人”。

连辈分比自己小的小孩都可以调侃一句：“为什么不生孩子？是不是有问题？”陈明明想：“我的确有问题，老公精子没问题，但自己有多囊卵巢综合征（PCOS），影响了正常排卵。（据数据统计，多囊卵巢综合征的病发率在育龄妇女中高达10%。）

“好在医学先进，还有得选。”

徐家是办厂的，家底丰厚，拿出几万来做试管婴儿不是难事。经过精明的婆婆四处打听，知道有家医院这方面很厉害，试管婴儿的成功率能有百分之五十。

动身去的前一周，徐家就准备起来了：烧香拜佛、吃什么、穿什么都有“算命的”指点。陈明明身为一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民教师，也没想到自己也有迷信的一天，而且是心甘情愿的迷信。

徐家的老人，每天早晨、傍晚六点要面朝太阳的方向跪着，专心致志地念：“徐家的祖宗们啊，求您们让XXX的老婆陈明明顺利怀上小孩吧”。

陈明明下班回家看到这幅情景，一方面觉得可笑；一方面偷偷想着，万一这样真的能保佑自己试管更顺利呢？她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听“算命的”，听婆婆的。

初诊，医院要根据个人具体情况为其选择不同的专家组制定方案，所以只接受现场挂号。故而他们第一次去的时候凌晨四点就出发了，到达鼓楼北院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不同于鼓楼医院先进的环境设施、恢弘的建筑，生殖医学中心所在的北院十分破旧，陈明明记得走过了一条狭小的巷子，两边的店铺旁贴满了供卵、租房、代孕等真假难辨的小广告。 

△医院小广告

陈明明以为六点多到医院算早了，结果她数了数，有二十多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守在医院门口等开门。她们不停地在宝妈论坛、微博上翻看自己收藏的做试管婴儿的注意帖，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但陈明明的老公并不紧张，他站得远远的刷抖音，时不时还笑出声。因为他没得问题。

△治疗等候区

03.

反复的失败

陈明明说，网上大部分关于试管婴儿的帖子，孕妇觉得最难受的不是妇科检查的折磨、取卵过程的疼痛，是反反复复的等待和失败。

她自己也觉得，试管婴儿最煎熬的是漫长的等待：“就像是‘薛定谔的猫’，你满怀期待去医院接受医生的审判。” 从术前检查开始到第一次试管婴儿周期失败。

她一共花了近四个月，去生殖中心有十余次。取卵手术进行之前，需要进行：“子宫输卵管、抗精子抗体、抗子宫内膜抗体、染色体、病毒及细菌感染、白带常规、宫颈分泌物、传染病、血常规和尿常规....等一系列的排查。”

陈明明都能把这些项目背诵下来。第一天，抽血查激素，阴超，第二天，复诊，抽血、B超....第三天，复诊，抽血激素检查、打针、自己回家朝肚皮打针、吃药....“到了第三十天，还是这些项目。”反反复复又粗暴的妇科检查：“带血的钳子，妇女岔开的大腿和管子，扩阴器”常常让陈明明觉得不被当成人看。

△可怕的妇科检查

更何况，第一次取卵手术后，还失败了。她宽慰自己这才第一次，失败其实也没什么。“但是还是忍不住哭了两天。”因为自己一边是工作一边是家庭，实在太辛苦了，又受罪。

更让陈明明难受的是丈夫。丈夫还算耐心体贴，每次都陪着就医、复查。试管婴儿过程中很疼痛，但陈明明觉得：“还可以接受。”“打针打到怀疑人生”的促排阶段（打夜针【思则凯和尿促】，用普通的针筒注射器）。

△夜针，促进排卵

移植后腹痛到走不动路，后腰穿刺，丈夫都背着她出来，她觉得自己能凭借丈夫这份耐心和期待熬下去。

陈明明自尊心强，又敏感。试管前，她多囊卵巢综合征折磨许久，婆家强势，亲戚闲言碎语一直不断，陈明明被确诊为：「重度抑郁」。

但为了备孕，她连控制情绪的精神药物都不敢吃。因为敏感，她也能察觉到丈夫那层失落。失败之后，医生让陈明明趁着过年，回家调养几个月身体，等到第二年的四月份再做，“我建议啊，再试一次，不成功的话再说吧。”

医生建议女性最多做3次就可以了，若是还不成功就建议不要再做了。因为三次之后成功率更低并且有可能会产生习惯性。女性随着年龄增加，身体机能跟不上导致试管婴儿技术成功的几率一直在降低。丈夫每次听到这里，便不再接话。“那段时间，受折磨的不止是我，还有他。”

经历过失败之后，陈明明话更少了，丈夫也减少了刷抖音的频次。家庭一时间陷入了巨大的沉默中。

04.

为了试管，婆婆让我辞职

第二次失败。陈明明这才真的崩溃了，获得消息的那天晚上哭到凌晨三点，一个人窝在沙发上流眼泪，甚至有了结束生命的念头：“恨自己不是南京人，不能对抗强势的婆家，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生。”

第二次失败后，婆婆终于出手，让陈明明辞职在家：“要将全部精力都花在试管婴儿上。”

陈明明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陈明明渴望通过生育为自己“正名”，完成传宗接代的“责任”，实现为人父母的心愿，她自己是小学英语老师，经常接触孩子，可爱的孩子，也很早就想有自己的孩子。但另一方面，陈明明又舍不得放弃自己引以为傲的工作，她不甘心做一个“生育机器”。

“虽然生育也是我的心愿，但绝对不是通过丢掉独立和自尊心获得。”

她下定了决定不会辞职。并且制定了长效、长方案。

陈明明参考自己的工作日程和课程表，一边上班，一边紧锣密鼓安排就诊日期。每隔十天半个月，有时候甚至是两三天就去鼓楼北院找医生做宫腔镜、腹腔镜、染色体等的检查。

有时候因为月经要等到下个月才能去。陈明明本来想趁着暑假的两个月将大大小小的检查都做完。结果因为月经，有些检查结果的有效期过了要重新花钱检查，硬是从暑假拖到了11月份才进周。（进周：指进入试管婴儿治疗周期，就是开始垂体降调节或者开始促排卵。一个试管婴儿长方案治疗周期包括垂体降调节、卵巢超促排卵、卵泡成熟后取卵、精子和卵子受精形成胚胎、胚胎移植以及移植后黄体支持。）

累的时候，陈明明：“绝不辞职的决心”开始动摇：“我是真的累了。”陈明明告诉家人自己有辞职的打算时，自己的爸妈只说：“你自己想好了就行”，并没有给陈明明建议。

爸妈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更让她疑惑迷茫。“后来表妹专门到徐家来找我，把我骂了一通，骂我傻、骂我蠢、被忽悠忽悠就上钩了。”

表妹一定不让她辞职，骂完后又哭她命苦。陈明明终究没有辞职，她宁愿累一点，也不愿放弃经过自己二十多年咬紧牙关努力而获得的一份梦想中的工作。二次失败，又调养了三个半月后，陈明明再次制定作战计划，背水一战。以一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心态再战生殖中心。

△生殖中心的女性们

05.

试管婴儿的过程治好了我的抑郁

合作得久了，主治医生对陈明明也有了深层次的了解。他知道陈明明罹患重度抑郁，便直白的告诉她：“心理问题，同时也会影响到成功率和最终妊娠的成功率。”

丑话虽说在前头，医生马上又安慰她。让陈明明不用担心：“因为不孕不育，患者产生较大心理压力甚至引发心理问题这类现象很常见。只要患者积极主动配合医生，加上患者自己的情绪疏导，试管婴儿的成功率还是很大的。”

就医过程中，陈明明了解到自己不是“倒霉的个体”而是“沉默的大多数”。稍微和解了些。无论是农村地区，还是一二线大城市，因为受传统观念和生育压力的影响，不孕患者中出现负面情绪的比例都高达85%。

其中，焦虑和抑郁是最为常见的心理应激反应,更有一大部分患者会因此产生病耻感,给自己贴上污名化、耻辱性的身份标签。在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对不孕症妇女的抽样调查中，69.19%的患者因不孕而对自身存在羞耻感。

她能感受到医生护士的尊重和关心，丈夫的耐心陪伴。也在一个试管婴儿群里找到了归属感。群里都是和她一样想通过试管婴儿成为父母的普通人。

有的人尝试了多年都没成功，好不容易等来一次手术，最后只取出来7颗，还都不能用。有的人运气好一次就成功但后来觉得这个群不吉利退群的。有的人35岁，有的人25岁。群里的大家都互相安慰，分享每个阶段的注意事项、适合婴儿妈妈吃的菜谱……

陈明明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了解了很多试管婴儿的“行话”：“进周、降调、打夜针、鲜胚、冻胚等等。”群里每一个着床成功的妈妈，都会分享喜悦，让大家“接好孕”。她们一起抱团取暖，一起驱散心里的抑郁和焦虑情绪。现在回想起来。陈明明还是说：“试管婴儿的过程，治好了我的抑郁症。”

△当他们有了孩子

06.不要龙凤胎要两个男的双胞胎 

转换好心情和心态。

终于在第三次，她成功了：“第一次体会到喜极而泣的心情，当医生告诉我成功了的时候，觉得这两年的煎熬都值了！”此时，距离陈明明第一次去生殖中心七百二十三天。她也终于在33岁的时候成为了双胞胎的妈妈。

△陈明明移植成功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陈明明觉得：恶心坏了。“医生医生，我们要移植两个男孩，不要一男一女。”移植终于成功后，陈明明看到自己的婆婆私下找了很多次自己的主治医生，询问能不能选择婴儿性别。（第三代试管婴儿技术：即种植前遗传学诊断/筛查（PGD/PGS），是指在试管婴儿技术的基础上，通过人工手段对胚胎的遗传物质进行染色体或基因分析，诊断或筛查出异常胚胎，选择遗传学正常的胚胎移植，使子代避免一些遗传性疾病。故而从技术角度上讲，三代试管婴儿技术可以进行性别选择，但只有当子代性染色体有可能发生异常并带来严重后果时，才允许进行性别选择。）

婆婆一次又一次都获得否定的答复，她想让陈明明去泰国做试管婴儿。

 
△泰国试管广告

好在被丈夫严词拒绝，才断了这个念头。不用去泰国，不用再受折磨了....陈明明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只是她又一个担忧涌上心头：婆婆这么重男轻女，万一到时候真的是龙凤胎，那女儿该怎么办呢？

陈明明第一次希望自己肚子里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没有道理的偏见。后来结果真的是两个男孩，婆婆高兴坏了，但面对亲戚问是男孩是女孩，肚子里有几个的问题，婆婆总是抢先陈明明一步虚伪地演戏：“谁知道呢？男孩女孩都好！”

陈明明胃里翻滚，觉得恶心坏了。陈明明和我补充：“泰国的第三代试管婴儿技术，允许病人对婴儿性别进行选择，这也就是有些富裕人家会去泰国、日本等国进行试管。但我国法律不允许试管婴儿选择性别，这个切口一旦打开，必将导致社会性别的严重失衡。

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汇总显示，新出生婴儿的男女性别比值为 112∶93。如果真的允许试管婴儿提前选择性别，重男轻女又何时能休止？”

07.

买不买卵、要不要代卖不卖胚胎

陈明明每次去医院做检查，都会听到一些“长见识”的八卦。有个四十多岁的有钱女性找了个大学生“卵妹”，却从来不觉得这做法见不得光。“我不过是买了人家的卵子，又不买人家的肚子（指代孕），况且我花了二十万。”

有钱女性说得理直气壮，让旁人咂舌。生不出孩子的人，靠生孩子赚钱的人，在生殖科附近从来都不缺。有一次，陈明明在离医院不远的超市门口，被一个怀着孕的女子拦了下来。陌生女子问陈明明：“要不要，要不要代？”

陈明明连连后退摇头。“我问你要不要代孕！我这肚子里也是别人的，马上就生了，等一个月就帮你。”女孩的的模样不过是二十五六岁，听起来代孕的经验却不少。陈明明却吓得逃走了。

△街头广告

在整个试管婴儿过程中，陈明明和丈夫经常在偏僻的巷口被这些代孕妈妈拦住，问：“要不要”。除了买不买卵、要不要代，还有卖不卖。“卖不卖”就是指卖不卖胚胎。“我一直在想，其余被成功培育的胚胎（剩余胚胎）怎么处理呢？被扔进垃圾桶吗？”

陈明明有时候会想到这个问题。做试管婴儿的时候，她取了14个卵子，配对成功8对。除去第一次一直失败，还剩下几对。一般情况下，进行试管婴儿的夫妇为了保险起见，会培育多个胚胎，并通过遗传学分析筛选出最健康、最合适的一个，这就造成了剩余胚胎的处理这一棘手的问题。

而中国人口和计划生育法律法规，不违背社会伦理和道德，并且必须以生育为目的，不能捐赠、买卖胚胎等。但有需求就有市场，重金求子的事情就在身边，她不敢细想。陈明明已经通过科技实现了为人父母的愿望。但仍然有千千万万女性活在不孕不育的压力之下。

根据中国人口协会、国家计生委联名发布的《中国不孕不育现状调研报告》显示。中国的不孕不育率从20年前的2.5%-3%攀升到12.5%-15%左右，患者人数超过4000万，即每8对夫妇中就有1 对有不孕不育问题。且随着环境污染、生育年龄推迟、生活压力等原因，不孕夫妇人数还在不断增加，截止到前两年已经5000万了。

△不孕不育的男性

陈明明受过教育、也懂得主动获取知识。这三年来，她却常常感到分裂：行走在医院和网络舆论中，分割成两个世界。上网的时候，常常看到女孩说，不生不生。现实生活，生殖医学科，扎堆的都是想生又生不出来的，挤破脑袋，甚至有穷人砸锅卖铁都要生。陈明明当妈妈，糊里糊涂，又明明白白。

最后，陈明明觉得，不管怎么样，先问自己想不想，再考虑他人喜欢不喜欢，学会当母亲的课题，不仅仅是从怀孕开始。“要不要孩子，也是出于自己爱不爱孩子，不然孩子以后多难过，他问你自己是怎么来的，你回答他是被逼出来的，孩子该多难过。”“无论多么辛苦，我是真心想要孩子，学习了相关知识，计划好了工作和家庭，唯一难过的是自己曾经不被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