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致敬国家:这国家虽穷 但人民是公民而非臣民(组图)
2020年12月19日,《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发布了“年度致敬国家”,其结论令人诧异。
在《经济学人》看来,2020年最令人敬佩的国家,不是那些欧美大国,也不是亚洲的发展中国家,而是一个几乎很少有人听说过的非洲小国:马拉维。
马拉维位于非洲东南部,与赞比亚、莫桑比克和坦桑尼亚接壤。
马拉维是世界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其国土面积仅为法国的1/5,人口与广州相当。
马拉维在非洲都算比较落后的国家,这个国家中,一半人口在贫困线以下挣扎。而且,该国还备受艾滋病的折磨。
可就是这样一个国家,却受到《经济学人》的赞许。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经济学人》给出的马拉维入选理由是这样的:
“据智库『自由之家』估计,从疫情开始到9月份,80个国家的民主与人权水平倒退了。而唯一改善的地方是马拉维。”
《经济学人》显然看重的是民主与人权水平,但并不是简单的看某些指标,而是参考了马拉维之前的一系列政治变局,就像在后文中《经济学人》指出的那样,“要欣赏它的进步,不妨考虑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
2020年,不仅美国发生了选举争议,实际上,马拉维也发生了类似的争议。
一个是成熟的民主大国,民主世界的“灯塔”,另一个则是默默无闻的非洲穷国,民主世界最不起眼的国家。
然而,相比之下,美国发生的一系列闹剧让世界哗然,马拉维却良好地处理了争议。
问题是,马拉维的选举争议是如何解决的呢?为何这个蕞尔小国能够展现令人震惊的民主“奇迹”?
这要回到8年前。
“民主的胜利”
2012年4月5日,马拉维总统穆塔里卡(Bingu Mutharika)突然离世。
马拉维总统宾谷·穆塔里卡。图片来源:RFI
当时官方宣称他已被送往南非接受治疗,但实际上当时穆塔里卡已经去世,这一安排无异于“秘不发丧”。
之所以出现这一幕,是由于按照宪法,总统去世后应由副总统接任,可当时的副总统乔伊斯(Joyce Banda)已经被执政的民进党(DPP)开除。
在之前的政治斗争中,穆塔里卡有意让刚刚进入内阁的妻子卡莉斯塔(Callista Chimombo)担任副总统,也希望能让自己的弟弟彼得(Peter Mutharika)继承自己的总统职位。
2011年,民进党国家管理委员会(NGC)批准了彼得作为2014年选举的总统候选人,乔伊斯当然表示反对,随即被开除出党。
但从宪法上来说,在2012年,乔伊斯仍是合法的副总统。
而穆塔里卡一去世,就有出现权力斗争的危险。
于是才出现了对于穆塔里卡的死亡“秘不发丧”的那一幕。他的尸体被送往南非,在整整两天后才得到死亡确认。
当时英美等大国的态度都是支持按照宪法移交权力以避免陷入政治斗争,而马拉维的前总统穆卢齐(Elson Muluzi)也支持维护“宪法秩序”。于是,在马拉维军队也最终保持支持之后,彼得的野心最终没有得逞。
2012年4月7日,乔伊斯宣誓就职,成为马拉维第四任总统,也是马拉维首位女总统。
乔伊斯·班达在就职典礼上,在乔伊斯就任之后,她被媒体称为“非洲最有权力的女人”。
权力的顺利更迭,使2012年马拉维没有陷入宪法危机,这被外界称为“民主的胜利”。但这很大程度上也因为穆塔里卡当时已经不得民心。
在他执政的8年中,最初政绩斐然,降低了马拉维的贫困率,但随着声望上升,他开始有了独裁倾向。
执政后期,穆塔里卡不仅想要往政府中安插自己的亲属,排挤副总统乔伊斯,还与马拉维的主要援助国(主要是英国)关系恶化,导致燃油短缺状况恶化、油价和失业率上升,在2011年就引发了全国性抗议。
马拉维人均GDP从2003到2019年的变化,能够看出2003年穆塔里卡执政后先是扶摇直上,然后到2011年开始下降,这与穆塔里卡与英国关系恶化及引发的经济、政治动荡有关。图片来源:世界银行
后发民主国家往往在民主化后走向威权社会,因为这些本来就不发达的国家,虽然体制上成为民主制,却由于法治与国家机构的不成熟而难以约束权力。部族和亲缘关系很可能掌握国家,就像发生在阿塞拜疆的那种情况。
但这个困扰上百个后发民主国家的难题,却被不起眼的马拉维戏剧性地解决了,这实在是一个“奇迹”。
不过,这还只是开始,彼得将继续争夺总统职位。
涂改液选举?
乔伊斯当上总统只是接任,并没有经过选举,因此在2014年,仍然将举行总统大选。
在乔伊斯的执政期间,政府卷入一系列腐败丑闻及恶性事件当中,虽然政府腐败实际发生在乔伊斯当上总统之前,但她仍然因此受到了质疑。2014年总统大选,乔伊斯以16个百分点之差败给了彼得。
彼得成为马拉维第五任总统。然而,他一上任,就卷入了腐败的争议。到了2018年,成千上万人走上街头谴责和抗议腐败,结果反腐败局(ACB)也站在彼得这一边,对此不置一词。
马拉维总统任期为5年,到了2019年,彼得和2020年的川普一样,面临能否连任的问题。显然,民众并不希望他连任,但彼得也没那么容易放权。
就像2020年美国大选一样,马拉维2019年大选也陷入选举舞弊的争议。最后结果显示彼得能够连任,以微弱优势领先大会党(MCP)候选人查克维拉(Lazarus Chakwera)赢得选举。
但是,参加竞选的查克维拉与时任副总统奇利马(Saulos Chilima)都反对这一选举结果,认为其中有舞弊。奇利马虽为副总统,却同时也是代表联合变革运动(UTM)的总统候选人。
在马拉维南部一些地区,有些马拉维选举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被指控用涂改液修改了选举结果,将应该属于查克维拉的选票改成了彼得。类似的事件很快在全国各地出现,一些相关人员被捕。这导致这次选举被戏称为“涂改液选举”,彼得也被戏称为“涂改液总统”。
然而,就在广泛争议的背景下,到了5月27日,马拉维选举委员会主席最高法院法官安萨(Jane Ansah)仍然宣布彼得当选并隔天宣誓就职,这引起了新一轮抗议活动。
从5月到9月,随着示威游行不断,反对派向马拉维高等法院提出申请,并要求取消选举结果并再举行一次选举。
彼得·穆塔里卡在就职典礼上,他的首席法官尼伦达(Andrew Nyirenda)离开了他并在后来组织推翻了这次选举结果。图片来源:Yahoo news
2020年2月3日,民众期待已久的法院裁决终于作出。宪法法院的法官在七个小时的讨论后,决定以违规为由,裁定2019年选举结果作废,并于150天之内进行再次选举。
2020年6月23日,再次进行总统选举后,查克维拉以领先20个百分点的成绩打败了彼得当选总统,成为马拉维第六任总统并执政至今。这一选举结果符合之前进行的几次民意调查,民众的意愿战胜了总统的权力。
正如《经济学人》对此的评论:
“马拉维仍然贫穷,但它的人民是公民,而不是臣民。在一个威权地区恢复民主使它成为我们的年度致敬国家。”
不过,是什么造就了马拉维的民主“奇迹”呢?毕竟从哪个角度看,它都还不算一个成熟的民主国家。
马拉维的启示
在非洲,马拉维始终是一个异类。
在马拉维,几乎没有强烈的种族冲突或严重的社会对立,它政治权力过渡的异常稳定也有别于非洲大部分国家。
但是从“先天”上看,马拉维又和大多数非洲国家一样,也经历了从被殖民到独立的过程。而且马拉维人口在语言、宗教、族群上的分布也足够复杂。甚至复杂程度不亚于一般非洲国家。
在马拉维,超过人口10%的族群就有四个。虽然名义上马拉维是基督教国家,但其中穆斯林也占人口的10%以上。而基督教中,天主教、新教及其他分支也都分庭抗礼。
马拉维的族裔,有五个族裔都在10%以上或接近10%。图片来源:Wikipedia
之所以马拉维没有走一般非洲国家的“老路”,陷入无穷无尽的暴力和族群对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不是直接采取民主制度,而先经历了一个独裁时期。
马拉维的情况与加纳比较类似,也曾有过一个罗林斯(Rawlings)这样的人。
他就是海斯廷斯·班达(Hastings Banda)。
班达是马拉维的“国父”。在班达之前,马拉维是英国治下的尼亚萨兰德区域。班达在1950年代致力于民族独立,马拉维大会党(MCP)出现后,班达带领政党谋求马拉维独立,并因读起来朗朗上口而选择了“马拉维”这一名字作为国名。
随着英国在全球范围内收缩,马拉维的独立并没有遇到过多阻碍。1966年,班达宣布成立马拉维共和国,并担任总统。
班达(左)与当时的坦桑尼亚总统(右)。
然而,在他治下,马拉维成了一党制国家,班达还兼任多个职位,俨然成为僭主。对外,他与西方国家接触密切,因此与非洲其他国家格格不入,对内他压制反对派,宣布自己终身制。
独裁者的那一套,班达一样没有漏,全都做了一遍。建立言论审查、打击新闻自由、随意逮捕和处决反对者、篡改历史、焚烧书籍......马拉维成为了一个警察国家。
苏联解体以后,西方不再需要因意识形态立场而支持非洲独裁者,班达失去了依靠。于是,马拉维出现了反对声音,国际社会的压力也随之而来。马拉维社会在持久的压抑中开始了爆发,不过这种“爆发”相当克制。人们开始要求以民主的形式对一党制进行公投。
在这一关键时刻,班达没有站在人民的对立面,而是默许了公投。投票后,支持多党制的意见以压倒性优势获胜,班达认可了这一结果。
1993年底,马拉维成立了总统委员会,废除了总统终身制与一党制,制定了新宪法,并在次年举行了选举。选举后,穆卢齐(Elson Muluzi)成为了总统。班达则在一年后被捕,他被指控谋杀前内阁同事,但最终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
在班达执政的那些年中,至少有6000人未经审判就遭到折磨和杀害。但马拉维人民并未在社会走向正轨之后杀害班达以报复,而诉诸于法律。
班达被释放后对马拉维人民表示了歉意,马拉维人民则在他死后为他送葬。
马拉维的民主“奇迹”并不是某一个人的功劳,而取决于多种因素。英国殖民时期带来的党派政治与法治,班达执政对暴力的垄断,民众的自觉意识等等,都使得马拉维没有坠入深渊。
如果马拉维直接进入民主政治,很可能像非洲大部分国家那样建立起腐败、软弱的政府,并陷入长期的族群暴力。而如果班达不承认公投结果,或干脆不举行公投,社会撕裂仍可能让马拉维陷入动荡。
同样,如果民众对过去独裁时期揪住不放,对过去政府成员进行清算,很可能国家也会陷入民粹主义。
当然,这些都没有发生。这也是今天马拉维民主“奇迹”成为可能的基础。
马拉维仍是世界上最为贫困的国家之一,但有节制的、渐进的民主正在这里发生并趋于平稳。
对于马拉维来说,未来的挑战还有很多,比如新当选的总统查克维拉在当选后,人们就发现内阁成员中很多人相互之间是亲戚关系。亲戚关系对民主制的威胁仍然存在。
法院取消2019年选举结果后,查克维拉与支持者在一起(电视剧)。图片来源:BBC news
未来的马拉维虽然可能很长时间不再可能回归威权,但仍可能跌入另外的陷阱,如民主政府无能或衰败。面对未来的挑战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不过,在全球经济低迷,政治陷入重重困境的今天,不得不说,这个小国的变化仍让人看到了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