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馆老板请身处困境中的人们吃饭,“人要吃热饭,心才不会冷”(组图)
和上海难以计数的大小餐饮店一样,漕宝路上的川菜馆“七哥酸菜鱼”接到通知临时改做外卖前,曾在6月1日这天短暂地恢复过堂食。
那天中午,看着附近的上班族鱼贯而至,店主何成心想,“就在此时此刻,这座城市里因为疫情暂时陷入困境的人应该不少。”他想让他们至少都能吃上一口热饭,“人要吃热饭,心才不会冷。”说干就干,午餐这档忙完,他抽空去边上的印刷店打印了份大红底子的告示。告示是这样写的——如果你在上海临时没有工作、没有收入、遇到困难,你可以来小店告诉服务人员,来份“单人套餐”。不用买单,不必客气,你只需在以后你有能力的日子里,记得多帮助一下你身边需要帮助的人。
斟酌措辞颇花了他一些时间,为了避免尴尬,他用“单人套餐”作为代号。不必明说,来的人提这四个字,服务员就懂了。落款处,他在店名前又添一行注释:给你机会的那个店。何成心里清楚,自己的店从无到有,及至渐渐做大,少不了上海这座城市和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给自己机会和帮助。无论大小,都是一份情意。现在,是时候付出一些回报了。
告示贴了将近一个月,来领“单人套餐”的人并不多,且无一“回头客”。“看得出,来的人都是真正碰上困难的,不是存心占这个便宜。”何成说。而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越来越多人慕名来这里点上一份外卖以示支持,有人还特地注明将自己点的套餐留给有需要的人。渴望回报社会的老板、迫于无奈但守着自尊底线的领餐人、以及那些热心的顾客构成了这个社会庞杂的人际关系中一个小小的、坚固的三角,而我们的社会正是倚赖于这些大大小小的三角发挥自身稳定的物理特性,才得以有序、健康地运作。
上海还是有温度的
何成免费请吃饭的事情被媒体报道后 ,外界的看法不一。表示感动的占大多数,但也有人觉得他是搞“噱头”、搏眼球,个别人甚至带着满满恶意。他注意到有一条评论,让他“赶紧滚,早日倒闭。”“你说这是不是莫名其妙?”他呵呵地笑出声。何成很年轻,30岁刚出头,他身上有90后那股我行我素的劲头,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理解,我管不了那么多。如果在意别人怎么说,很多事就没法做了。”
无论如何,何成这件事做得很有性格。透过事情本身,你可以感受到他的一种态度,一种情绪。他强调,海报左上角“魔都有温度!”这几个字是自己特地加上的。“我就是想回应那些针对上海的负面言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作为一个外地人,在疫情里得到了很多帮助,我要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3月31日晚上离店的时候,何成、陶虹宏夫妇和其他9名员工从冰库里带走足够维持近一周生活的肉禽等物资。大家都住在附近,员工住宿舍,他们两人单独住。物资消耗完,上海并未如期解除封控。“最难熬的那几天是4月7日到10日左右,邻居阳了,我们成为密接,但一时半会又不能去隔离。小区里组织了团购,我想进去买点物资,因为是密接,不能参团。房东就到处帮我找吃的啊,最后总算搞到一点,就这样挺过来了。"
过完那几天,隔离酒店腾出了空房,夫妻俩进去住了七天。“这下好了,一天三顿不用再操心了,每份盒饭里有三个菜,还都不用自己做。”他们回家以后,又接连收到好几波政府发放的物资,再也不用为吃的担心事了。两个多月里,徐汇区总共发放了不下20次物资,对于何成夫妇是足够了,但因为员工人数较多,何成一度担心他们领不到物资。事实上,生活物资按户发放,确实存在不够分的情况。但员工们所在楼栋的楼组长每次在有剩余的情况下都会为他们多争取一份,实在尴尬的时候,邻居之间匀一匀,家里人口少的,就多拿一点出来给他们。
“我听员工们说了以后真的太感动了,比别人对自己好更感动。我当时就想,上海还是有温度的,就凭这点,我相信这座城市很快就会好起来。”
领免费套餐的不到40人
其实他们自身的景况也不好。在家里呆了两个月,算上房租和压货的损失,差不多20万元就这样白白流走了。因为是向私人租的店面,所以享受不到6个月免租,不过房东也算为租户着想,同意他们缓缓再交。去年,隔壁一家面馆因为生意惨淡关了门,何成他们又把隔壁也盘下来,店面扩到了100平方米左右,但房租也跟着上去了,如今一个月就是6万。“本来这个月月底就该交了,现在就先欠着。”他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能缓缓,缓缓很重要。”
那天大家一起处理冰库里的压货,各种被处理掉的肉类堆成了小山。真的是作孽,但又不能不处理。“肉冻久了虽然没坏,但影响口感了。你做出来的东西不好吃,那跟坑人有什么区别?”店里进的鲜肉一般冻个三、四天就卖完了,生意好的时候,进二、三十斤一天之内就能卖完,“哪放过这么久呀?”在何成看来,菜不好吃等于砸自己招牌,不如扔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想着帮一把别人。
“说白了,也没多大成本。反正现在每天都是几千几千的亏,也不在乎这一点,能帮几个是几个。”
到目前为止,来领“单人套餐”的不到40人。何成留意了一下,基本上都是不到40岁的年轻人。“疫情里突然就被裁员了,有些是因为原先工作的店都倒了。他们技能都比较单一,也不好找新的工作。”何成性格外向,平时有空就和顾客闲聊,但他不太和这些来领套餐的人多话。
“绝大多数人都很害羞,很不好意思地问一句,‘能不能来一个单人套餐啊?’厨房做菜的时候我就随便问两句,问问他们是哪里人,几岁了。他们不说,我就不问。问东问西的,戳人家面子就不好了,那我做这件事的意义就变了。”
把套餐留给需要的人
一份单人套餐通常就一个菜,菜式是随机的。
“他们来的时候,厨师正好做什么菜,就顺便再炒一份,成本也就几块钱。”何成本能地觉得来领餐的人数不至于太夸张,但也没料到竟然这么少。他想,可能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没那么多。
“上海的人素质比较高,没有人存心来蹭,也知道我们做这件事是一份心意,这份心意不是可以拿来消遣的,所以都是真正需要的人才来。”
小店被媒体报道以后,这两天来领套餐的人也没有增多,但夫妇俩一天之内就接到了好几个来支持他们生意的外卖单,这些单子的备注里都会写一两句加油鼓励的话,虽然简单,但让他们感到温暖。这天上午,店里接了一单外卖,备注里特地标注这单不用送,让他们留给需要的人。感动归感动,何成还是把订单取消了。
其实早在媒体报道前,附近来往的人不少都留意到了这张告示。何成说,一些上海爷叔和阿姨们在看到告示后,都会进去专门跟他们说一声感谢。
“之前有个上海爷叔,进来留了一块钱给我们。他说‘你们这事做得真好,谢谢你们。’虽然只是一块钱,但我觉得这也是一份心意。我开始还追出去要还他,他不肯收。”
何成太太陶虹宏接到过一个电话,客人在电话里问她,“听说你们这里免费?”她答,是有免费套餐可以领。“结果那个客人就说,‘那我等收费了再来’。”
最近店里就纯做外卖,营业额只有原来的30%到40%。“之前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做1万5,现在只能做5千。”小店疫情前主要做堂食,何成不愿意做外卖。“一方面平台上抽成太厉害,另外也没办法把最好的菜品呈现给顾客,一来二去,很容易就把口碑做差了。”
夜宵也占收入的很大比重,疫情前,店里每天营业到凌晨4点。现在说是晚上12点打烊,其实过了9点半就很少有人点外卖了。“但你还是要守一守,有一点算一点。”这段时间,工作日中午的单子最多,“主要也就是靠附近日月光和光大这些楼里上班的人撑着,不然就,就玩完啦。”采访小店这天是周末的下午,他们中午这波做了一、两千。恢复营业以来最大的一单是旁边房产中介搞团建,“点了11份小龙虾,那单大概做了七、八百块。其实我们还算好了,”何成自我安慰,“有些店专门做夜宵、做烧烤的,你说怎么办呢?”
他的老家在重庆市开州区赵家街道,餐饮是当地最大的一项产业,他印象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搞餐饮,并且把川菜馆开到了全国各地,他的很多老乡如今都在上海做川菜。这次疫情期间他打听了一圈,很多人为了节省开支,基本上都采取员工轮休制或者工资打折的方式,他对自己员工说,
“你们好好干,工资一分不少你们的,亏我自己亏,这点钱还给得起。”
他也听说有支撑不下去的,“6月1日出来,把店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空调也拆下来卖掉,第二天就回老家了。”何成算过,以目前的现金流自己顶多还能撑一个月,但他很乐观,坚信一个月之内绝对能恢复堂食。“我很看好上海整体的大环境,所以我现在每天还是吃得饱睡得香,哈哈哈。”
一路走来的经历,让他对未来更有信心
他喜欢上海,除了喜欢这里营商的环境,对上海人也很有感情。2017年,何成和陶虹宏来到上海打拼,两个孩子留在老家由父母照看。他们的第一家店就开在现在店面的几十米外,租了40平方米,花掉20万。当时申请店招和营业执照的过程中,热心的工作人员主动提出加他微信。“像这种事,跑个几次本是正常,但他们在微信上把要准备的材料和修改处都跟我说了,免得我再跑冤枉路。”很小的事情,他至今心存感激。
老店做了半年就回了本,比预期早了半年,自然少不了顾客的捧场。这里头就有个上海阿姨,“有一次来我们这里吃饭,电瓶车停在门口,出去发现锁卡住了,急得要死,我帮她拿出来。”自此之后,阿姨天天带人来吃饭,持续了一个月。“一直到现在,还经常来照顾我们家生意。”上海老年人吃不惯辣,何成每次都关照厨师给她做不辣的烤鱼。时间久了厨师们接到单子都知道,阿姨又来了。
生意越做越好,店面也越租越大。“然后就搬到这里,但开始的时候只有六、七十平方米。”他指指店中间的隔断,这原先是两家店之间的墙壁,“去年把另一边拿下来了,现在就有100平方米的样子。从芝麻大点的小店,越做越大,就是这一路的经历,才让我对将来有信心嘛。”他们在上海这五年,倒有一半时间是处于疫情下,对于做餐饮的人原本是很不利的,但他们的店却发展得很好。何成想过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家的菜口味不赖,但主要还是因为价格亲民。
店里的招牌菜酸菜鱼分两种价格,草鱼是39元一份,黑鱼59元。“这种价格,农民工和外卖员都吃得起,都喜欢来。”何成他们至今对于2020年疫情后重新恢复营业的那段时间记忆犹新。“正好当时对面的宾馆开始装修了,‘哗’的一下子,建筑工都来吃,后来发现还都是和我们一个县的老乡。”就这么巧,像是老天冥冥中让他们来帮衬自己一样。当时生意好到中午就已经能盈利了,
“10点钟开始,装修队的就陆续来了。等他们吃完走了,附近商务楼的又来了。我们忙到一个月没正经吃上早饭,我一箱箱的牛奶和面包往店里搬,对付着吃点,根本没时间让你坐下来。”
正是基于当时的经验,他对这次恢复堂食后的前景很笃定。“只要堂食开放,我立马就会止亏。”在他们这一行里流传着一句话,“越是看上去难,越是有机会。”何成打听过,现在盘个店面,要比疫情前少花10万甚至20万。“可惜我兜里面钱不多了,要是钱多我现在就开新店。”把店做成连锁是他的一个心愿。来上海之前,何成对于未来的想象模模糊糊,只知道要多挣点钱。“现在目标明确了,要做连锁,做成一家企业,不做个体户了。”尤其经历了这次疫情,“感觉开单店风险特别大,你想,如果在几个不同的城市开几家店,这样规避风险的能力就更强一点。”
后记
对于重庆人何成和陶虹宏而言,上海的节奏太快了。疫情前,中午用餐的时间段里一张桌子平均要翻四次。像这样的小店能做出这么多营业额,就是靠的翻台率。经过两次“扩张”后,如今店面摆得下15张桌子,配了四个专职厨师,忙的时候何成也搭把手。
“在其他城市,这些桌子配两个厨师足够了,但我们必须够得上上海的速度。”
在何成看来,上海的节奏快,就是城市有活力的证明。“我凌晨4点下班,环卫工人已经上班了,卖包子的已经在忙活了。睡一觉起来进店,人已经坐满了;回去睡个午觉再过来,晚上的客人又满了。10点以后,吃宵夜的成群结队进来了。”
在虹桥机场工作的飞机修理师、理发店的Tony小哥、外卖员、建筑工、娱乐场所领班……形形色色的人聚到这里,卸下忙碌一天的疲惫。两杯冰啤酒下肚,瞬间又来了精神,又变得激情澎湃。“干哪一行都不容易,但哪一行也都有奔头。”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好像没有一刻停下来的,他常常想。然后,这次看到了,也经历过了。他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想看到热闹的、永不停歇的城市生活赶紧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