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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被抢走后的20年:一桩各执己见的儿童拐卖案(组图)

2023-10-05 来源: 三联生活周刊 原文链接 评论6条

2001年,山东省临沂市兰陵县南周庄村里,周自管家5个月大的男婴被三个男人蒙面抢走。地方法院找到五名案犯,并判刑定案。但关于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仇恨和厄运为何降临到他们身上,每个人笃信的都大不一样。获刑的五个人坚持这是一桩“冤假错案”。而受害人周家,不只是周自管夫妇,更有大哥周自展一家,也并未因为判决而得到安慰和宁静。他们此后人生的20年,仍然花在为这一晚寻求公道之上。此案中,每个人都认定自己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他们在冤屈中执拗地生活了20多年,而且并不打算就此走出来。

大风之夜

2001年3月7日晚,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刮大风。村口周自管家里灯还没灭。他家的新生儿才5个月大,烧得厉害,正哇哇哭,妻子巩学娟在大床上哄娃。周自管在小床上,已经迷糊睡去。等他反应过来,家里已经多了三个男人,两个黑布蒙面,一个未蒙,未蒙面那个周自管和巩学娟都没见过。

后来他们在庭审中得知,蒙面的东西是黑色袜子,眼睛的位置掏了两个洞。三人里有人持刀,还有人操一根铁棍。这两样武器都在周自管身上招呼过,“突然一棍子打在我耳朵上”,脑袋挨铁棍,左胸受了两刀。周自管没有招架之力,很快就昏迷过去,躺在自己流出的血里。胸上这两刀挺深,周自管因此断了两根肋骨,流了很多血。县人民医院院长为他做了一整夜手术,周自管算是死里逃生。巩学娟现在想起来20年前这一晚,都是她丈夫浑身是血的样子,脸上血肉模糊,“(脸)已经看不到了”。

孩子被抢走后的20年:一桩各执己见的儿童拐卖案(组图) - 1

周自管当年受的重伤在肋骨处,事到如今还有触目惊心的疤痕(缓山 摄)

巩学娟自己也挨了铁棍,她被那个没蒙面的拖进院子西南角的厕所里。对于当晚巩立娟所经历之事,从笔录和判决书中能找到更准确的描述。“那个没蒙面的,到了我床前,让我下来……他就卡着我的脖子,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拉了下来,一直把我拉到厕所里”。之后,巩立娟被卡着脖子并抓着头发,以这种姿势蹲在厕所,低头,不许说话。过了三四分钟,她听见那两个蒙面的朝外走。

等她重返里屋,丈夫躺在血泊中,娃和娃的哭声都消失了。屋子里只有她自己的哭声。巩学娟一边哭喊,一边抢出门去,她奔去周自展家,在大风中敲开丈夫大哥家的门。

已经过了午夜,但大哥周自展当晚没有睡熟,他听到弟媳妇喊说有人抢走了娃,他奔到弟弟家里,看到满屋子血,这个瞬间,在追抢孩子的人和救弟弟之间,他选择了先救弟弟。他跑回家里打报警电话,也打了120急救电话,与此同时,也错失了追那三个歹徒的时机。

这是22年前山东省临沂市苍山县(现改名为兰陵县)磨山镇南周庄村的一个夜晚。2001年9月,苍山县公安局为半年前那个晚上的犯案行为找到五名嫌疑人,都是周围村子的人。先是抓了磨山东村的李步尧审讯,该村与南周庄村相距十几公里。李步尧供出了同一个镇东三峰村的冯作力。冯作力随后又供出三个人名。2003年,这五名案犯在二审中分别获刑,除了在审理中意外招供的其他偷窃史,五人获刑的主要理由是“拐卖儿童罪”。其中,李步尧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犯拐卖儿童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法槌落定,五人各自领刑。但关于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仇恨和厄运为何降临到他们身上,每个人笃信的都大不一样。获刑的五个人坚持这是一桩“冤假错案”。其中喊冤最响的人就是李步尧,他辩称自己没有拐卖儿童,部分口供是刑讯逼供的结果。而受害人周家,不只是周自管夫妇,更有大哥周自展一家,也并未因为判决而得到安慰和宁静。他们此后人生的20年,仍然花在为这一晚寻求公道之上。

2009年前后,5名涉案人员先后出狱,又过了十年,当所有人以为事情再不会有转机之时,那天晚上被抢走的男婴重新出现了。那一年,男孩已经长到19岁,到了高考的年纪,在一次DNA比对中,这个生活在60公里以外的枣庄市孟庄镇崖头村的男孩,被发现正是周自管和巩学娟被抢走的孩子。

李步尧

事发当晚,周自展就告诉赶到现场的警察,这事儿不可能是别人,肯定就是李步尧干的,是为了报复。

他二人之间这笔账得从1997年算起。那一年里的某一天,李步尧与女友刘娟在南周庄村的路上,与周自展狭路相逢。李步尧21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当时就职于苍山县层山镇土地管理所,父亲李朝彬时任苍山县磨山镇人大主席,还有个叔叔,在临沂市罗庄区工商所有一官半职。周自展36岁,他是大家庭的一家之长,底下有五个弟妹,自己已经生育了三个孩子,人丁兴旺;上世纪90年代,正是村庄工业发展的小高潮。能将眼光从土地上移开,转向工业这个新行当,是有能耐和见识的体现。周自展头一个在村里搞起水泥预制板厂,生意不错,一年能挣三四万块,是村里相当有威望的人物。

在村道相遇之前,两个各自地盘上的“大人物”并没打过交道。周自展开手扶拖拉机,李步尧与女友骑自行车,擦身而过时,拖拉机划到了自行车。李步尧因此破口大骂,周自管出来帮他大哥与李步尧吵架,不过当天并没有动手。但两家人就此相识。

约一个星期后,周自管与女友,李步尧与女友,四人在同一家饭馆再次相遇,李步尧上去打翻对方两碗鸡蛋汤,终于发生殴斗,但周自管处于不利,挨打的主要是他。随后,作为大哥,周自展带着弟弟等人到李步尧(准)岳父刘文传家,想讨个说法。但和和气气讲道理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刘文传操起家里的铡刀,周自展的右小臂挨了一刀。

为此,周自展提起诉讼,告刘文传故意伤害。经过调解,他同意接受4500元医疗费的赔偿,在看守所关了28天的刘文传重获自由。抢走婴儿一事发生后,双方都在笔录中提到了1997年这桩过往,也都将它视作两家人仇恨的起源,而周自展右臂上挨的这一刀和刘文传为此支付的代价,更是仇恨升级的例证。

然而,从头至尾,李步尧都在喊冤。2001年,也就是抢孩子事件发生那一年,李步尧刚到磨山东村挂职村支书没几个月。当地政府调他到磨山东村,是因为他父亲李朝彬和他爷爷在本村的威望。磨山东村当时是个拥有3000多人的大村子,村里派系多,工作相当复杂。除此之外,当地还十分流行拜“把兄弟”,基本上只要是个人物,都跟不同团体拜上几伙把兄弟。这种复杂的人际环境,李步尧也能适应。后面他在审讯中供出的冯作力,就是他在当地交际的“把兄弟”之一。

3月8日,也就是抢孩子事发第二天,李步尧就告诉磨山镇派出所他当天的行程,案发的午夜12点左右,他是“跟对象在家睡觉”。派出所再次问话李步尧,已经是整整半年后。审讯在一家宾馆进行。李步尧起初都是否认,按照他的说法,他后面供出冯作力这个名字,是受到当时审讯警察的胁迫。他向他的辩护律师描述过自己被审讯的过程,说他坐过“老虎凳”后,一心寻死,因为折磨的过程太过痛苦,他曾将陶瓷杯子打碎并吞咽碎片,还试图咬舌自尽。

李步尧本来就是结巴,舌头咬掉一块后讲话更是含糊不清。出狱后至今,他都住在磨山镇另一个村里,该村十年前就已进入城镇化进程,村里建出多个小区,李步尧住在一栋楼的四层,客厅里供着七八位神仙,观音、土地菩萨、财神等。他喊神仙们叫“老师”,说实际上他拥有的“老师”比供在家里的多一倍。神仙们集结成团,助李步尧在作茧自缚与重获自由中找到微弱的平衡。出狱头几年,李步尧每天都睡不醒,后来突然有一天“通灵”了,只要点起一根烟,坐在神仙面前的“道场”里,他的结巴与咬字含混,都在此刻消失,因为那个时候是神仙在说话,不是他自己。用这种流畅的语流,“老师们”通过李步尧的身体与来者交谈,谈论国际形势。很遗憾,神仙无法避免使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观点水平也勉强维持在抖音短视频“专家”的级别。李步尧说,神仙暂时还无法突破语言壁垒。

离开“道场”,回到客厅另半边,李步尧变回伸冤的凡人,切半个西瓜来吃,在谈到父亲去世时掉下眼泪。入狱两年内,李家有三位重要人物先后去世。女儿当时只有两岁,被送去济南姑姑家养育,现在长大成人,不愿与他有过多往来,甚至已经将他微信拉黑。

对于一个持续喊冤的人来说,李步尧说起这些失去时,不算愤怒。他头发剃光,出行开一辆三轮摩托,待人和气,看不出是一位服刑过7年4个月16天的前村支部书记。出狱后,他几乎没回磨山东村里住过,因为村里人碰到他,总要劝他,出来了重新开始,好好做人,“这样说等于默认我干过那事,我听了不开心,不爱听”。他在服刑期间写了100多封申诉信,寄往临沂市和山东省的检察院。他出狱后第一件事,也是上北京找人翻案。

当年为李步尧辩护的董玉红律师至今仍然认为,当年的判决有不严谨之处。首先是孩子的下落问题。刑事案件中,公检法有举证责任,公安局要收集证据,证明被告人有罪才行。“比方说杀人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老百姓都懂的道理。拐卖儿童案也是同理,定罪之前,得找到孩子的下落,到底把孩子卖到哪里去了,查不清孩子下落就不能判有罪。这是疑罪从无的基本理念。”二审判决书中,定的是“拐卖儿童罪”,没有提到孩子的下落。

其次,李步尧等五人的口供存在多处不一致。当时,董玉红所在律所有五位律师分别为他们五人辩护,他们花大力气从笔录里梳理出一份“矛盾供述”,将李步尧、冯作力、曹永富、张晓东和王强等五名被告人在动机、儿童去向等13个方面做了梳理。董律师提到,比如孩子的去向,有被告在口供中说“烧了”,也有说“捂死了”,也有说“送到姐姐家”,也有说“卖了”,这些不一致的情节,按道理应当引起重视。

董律师当时比较在意的第三个问题,是她感觉到的刑讯逼供的可能性。她听李步尧讲述过在宾馆遭受到的包括老虎凳等在内的受审经历。20年前,笔录是手写,审讯过程没有同步录音录像,董玉红说,“举证刑讯逼供这一类证据太强人所难”,他们在上诉时向临沂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过,但法院没有采纳。

周自展

对于李步尧那些寻死与喊冤的描述,受害人周自管的大哥,既轻蔑又愤怒。他反驳道:“咬舌自尽?他那舌头,他本来就是结巴。”在他的理解里,吞咽碎瓷片也好,咬舌也好,甚至那些前后不一的口供,都是李步尧的自保方法。20年当中,周自展反复琢磨、复盘案情,对李步尧是罪魁祸首这个判断,从没变过,假如说有变化,那也只是更加坚定,也更加视李步尧为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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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周自展已经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缓山 摄)

老周1961年出生,兄弟姐妹六人,他是老大,学历最高,读到高中毕业,余下几个弟妹读书都少,像老三周自管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兄弟二人的妻子,都没上过学,几乎不识字。自打成年,周自展就成了一家人的大家长,大小事情都是他出面处理。南周庄村农民家家户户种大蒜,周自展不到20岁就开始做收蒜生意,他的生意经是“不压秤”,收购村民的大蒜,该多少就是多少。生意最多的时候,家里有十几万元货款。媳妇儿也能干,早年是村里的养猪能手,最早弄“高温猪圈”,别人喂一年,她喂的猪八个月就能出栏。

1995年前后,周自展上苏州打工,在建筑工地上习得预制板手艺后,再加上投得起几万块,回到村里就自己干起预制水泥板厂。1997年和李步尧在村路撞上时,正是他得意的时候。自己的厂子是村里独一份,家是村里最早盖起两层半楼房的人家之一。

其实,从1997年初次相遇,到2001年3月7日案发之前,两家人的仇恨并没有制造出更多实质性冲突。非要找出点由头,案发前四天的一桩意外,可以算作一条一语双关的“导火索”。这天中午,刘娟的父亲刘文传在村中的采石山上放炮炸山,点燃导火索后炸药迟迟不响,他前去查看,炸药偏又响了。刘文传当场被炸死。采石场的生意是刘文传与几人合伙做的,炸药是他自己放的,上前查看也是他个人的选择,他的死,硬要归咎于谁,或许得归咎于运气。

但刘家人不这样想——这是周自展的认知,刘文传惨遭横祸,包括女儿女婿在内的刘家亲戚,都顺理成章地迁怒于他们周家。这个判断依据来自村里人的转述,说刘文传死后,刘文传的妻子曾哭诉:“咱吃了人家那些气,这回咱又这样,该到人家畅快。”向周自展传话的村里人劝他近日里要小心行事。为此,周自展的确升级了防卫措施。

原本,他家院墙高三米半,墙顶布满玻璃碎碴,除此之外,他还有两条看门护院的狼狗。受到村里人提醒后,周自展又特地准备了刀子和猎枪。他觉得,在农村,能将安保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万无一失。

20年前,随着经济发展,工业“入侵”,原来的村庄资源迸发出远超过刀耕火种能产生的利益,传统的村庄共同体也因此解体,村民间利益冲突频发。距离县城十几分钟车程的“磨山那是最乱的”,采访中,不只一个人这样告诉我们。2000年前后,上门抢劫婴儿这样恶劣的案子鲜有发生,但是打架斗殴,持棍持刀,却并不少见。那时的磨山镇村庄农户,家家户户养狗,不少人家里有土枪,提防入室盗窃与抢劫。周自展说到当时为了自卫,准备好了刀子、猎枪时是很自然的口吻。万万没想到,抢孩子的恶性案件最后发生在自己弟弟家中——他坚持认为,这是自己与李步尧之间的仇恨结下的恶果。

从丢孩子到审判结束,其间历时两年多。周自展为此使尽各种办法上访。嫌疑人获刑后,事情也没有完结,一是李步尧只是被抓起来了,但“误工费、医疗费一点都没有”,二是孩子还不知道在哪儿。为了替弟弟找回孩子,他印发寻人启事,留自己的手机号,发出去超过5万份。“悬赏5万”之下,这些寻人启事传到江苏、河北,甚至东三省。周自展最远去过辽宁。

孩子刚丢那一两年,接到的电话很多,周自展抱的希望也最大。隔三差五,他就带着妻子徐金桠出门一趟去查看线索。夫妻二人,一辆摩托车上路,经常一走就是三五百里。抵达线索提供的目的地后,周自展远远停下摩托车,妻子提一兜卫生纸,假意上门推销,借机查看那户人家的婴孩,有时也假扮乞丐,上门要口饭吃,想办法看孩子一眼。

徐金桠提出过不同意见,“整日东奔西跑没个头,怎么过这日子?”男人去讨公道,办大事,生活的重担,很长一段时间就落在女人肩上,为此,徐金桠离家出走过五六次。每一次都是把新衣裳都带上,想好从此远走到青岛再也不回来,每次才走到临沂市,就“转向了”。她舍不得家里三个孩子。

徐金桠说话的时候总被老周打断,除非她也嗓门大起来,并且开始哭泣,老周才会难得地沉默。这个家里他是说一不二的,大包大揽一切,除了责任,还有仇恨。

如今,周自展夫妇住在一个临时板房里。楼房给儿子结婚用了,夫妻二人用铁皮盖了间临时板房,一住就是十几年。“现在村里哪个还住这种房子,我觉得丢人。”徐金桠说。不只住板房,老周还欠着银行几十万贷款,过去这20年,他将生意荒废,不断去济南和北京上访,不断外出找孩子,包括为三弟看病等。他说为此自己一共花了八九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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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自展与妻子在自家瓦房里,这个房子现在是儿子在住(缓山 摄)

20多年,周自展只在孩子找到后,短暂地有过放下仇恨的念头。那段时间,妻子、儿媳妇以及很多朋友都劝他,孩子找到了,你也60岁了,能剩几年时光,应该停下来享享福。但很快,他就听说李步尧还在想办法翻案——这是周家最大的噩梦。一提到李步尧还在想办法翻案,老周讲话的嗓门要再高八度,情绪激烈到身体微微颤抖。每隔一会儿就要问我一遍:“你觉得李步尧能翻得了案吗?”也不用我回答,因为每次问完,他自己就下了判断,“他不可能翻得了案的”。之后,他会说出一连串排比假设,来描绘他对翻案之后“国将不国”的想象。

离开周家第二天,我收到周自展发来的短信。几十个字,其中最后几句话是这样的:“作为记者发表文章要客观公正……李步尧残(惨)无人道给我们带来了终生的痛苦,要通过你记者新闻媒体手机凭(平)台。”我给他回拨过去电话,他很不好意思地说,短信没写完,就不小心发出去了。后来再见到他,他递给我一张短签,上面是他手写的完整的短信内容。发短信前,他总要写好草稿,然后费力地对照着输入手机。他今年62岁,头发已经白了。

周自管

周自管是个沉默的男人,我们第一次找到他家,没说两句,他就让小女儿把周自展喊了过来。大哥一来,他就退到身后,当年他在饭馆被李步尧打翻两碗鸡蛋汤,也是哥哥带着他上对方岳丈家里去为他出头。

等大哥开始讲话,周自管重新蹲回客厅中央,看着他哥第无数次讲起这些年如何与公安局、纪委等领导见面,如何在上访中获得接见,领导又如何当着他的面给地方政府打电话,如何获得批示。中间,周自管站起来过一次,是他大哥夹着一根烟,似乎找不到打火机。背后的周自管一声不吭地递过一个打火机到周自展面前。兄弟俩相差15岁。

明明是周自管的孩子被抢,大小事冲在前面的人,却是周自展。周自管从来没跟他大哥提出来说,不要奔波了,他大哥也从来没问他这个事儿要继续到何时。孩子找到了,以后怎么办?他还是听大哥的。

即便在周自管现在的四口之家里,收入也主要依靠妻子巩立娟。请巩立娟回想20年前的事,她会出神,几秒钟后回过神来说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干活儿”。到现在还是这样,巩立娟每天去镇里的蒜厂切蒜,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等她回到家里,累得话都不想说。家里还有四五亩地,一年种两季,冬季种蒜,夏季种玉米,重活儿几乎要依靠巩立娟,因为丈夫受伤后就只能干点轻活儿。巩立娟脸上没太多表情,眼睛和嘴角都耷拉着,疲惫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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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周庄村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是种大蒜(缓山 摄)

巩立娟勉力活着,孩子被抢走后,大家都说她“精神不正常了”。成天哭,除了勉强照顾养病的丈夫,做不了别的任何事,更别说找儿子或者为冤屈申诉。直到又生了一个儿子,注意力才稍稍转移到新的孩子身上,过了几年,夫妻二人又生了一个女儿,这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今年也在上初中了。现在他们是一家四口过活,三年前,他们终于存了10万块钱,又借了20万,在将近20年后,拆了案发现场的旧房子,原地盖了一层新房。

孩子终于有了下落,比起先前“生死不明”的状态,是一大进步。然而,这个崖头村喂大的孩子,跟周家人并不亲。

孩子一年到头都不给周自管和巩立娟打个电话。孩子来的时候,当妈妈试图跟儿子说点话,讲讲20年来大家怎么费尽苦心找他,他不愿听。大家一讲这些他就脸一扭,要发火,在饭桌上“飞筷子”——这一点倒是跟丈夫挺像的。巩立娟试图在儿子身上寻找血脉连接,最后找到的相似点是“脾气火爆”。巩立娟也安慰自己说,孩子过来,家里连间单独的卧室都给不了,只能让娃睡在客厅沙发上。而那家人待孩子应该挺好。怎么看出来呢?她去崖头村,看到他们已经盖好了新屋。孩子请求他们,不要追究他的养父母。

巩立娟不对未来做畅想,也很少去回忆过去那几年。她说自己每天光知道做工。二儿子在读民办大学,每年要为他准备四五万。小女儿对家里的一切既茫然又无措,非常偶尔地,她会抱怨说:“你们把钱都花在找大哥身上了。”她有那个哥哥的微信,但也很少聊天。

崖头村

没想到事隔18年,被抢走的孩子会重新出现。

孩子重新冒出来的地方,距离孩子出生的村子不过60公里。我们到达这个名叫崖头村的村子时,是一个中午。村口有个加油站,因为这个村子地处岚曹高速沿线,有高速重要支线贯穿村子而过。崖头村因此由一条主干道分而为二,正是由于这条主干道,村民能做起餐馆等小生意。这个庄子里的新房子,明显比南周庄村要多。

2019年,村里陈跃亮家曾对外宣称从“桥下捡来”的儿子,高考前被采集血液样本,随后,DNA在数据库里获得配对。他的出生来历由此真相大白,临沂磨山东村派出所的民警当天就带着周自展、周自管两夫妇四人,赶到孟庄镇派出所认亲。

回想认亲那天,周自管说他都没来得及换件衣服,脚上还穿着下地干活儿的鞋。心绪最复杂的还是巩学娟,她没想到这辈子还有见到儿子的这一天,尽管所有人似乎都没有放弃寻找,但最近一次有电话打来提供线索,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巩学娟在派出所一楼,看到了一个沙发,一屁股坐了上去,她告诉我说,她那个时候双腿发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了。其余人上了二楼,比她先一步见到儿子。这个已经改名换姓的儿子,之后到一楼,来抱了抱她。她看到所有人都在掉眼泪,包括派出所的民警们。后来,所有人都说,这孩子一看就不是陈跃亮家的,孩子长得高大,皮肤很白。认亲之后,他到南周庄村来过,跟周家人拍过一张大合影。合影中对照着看,周自管的小女儿与他眉目很是相似。巩学娟说,娃也跟舅舅很像。

之后,孟庄镇派出所将养父母二人带回去调查,希望他们能说出孩子是从何人手里获得。调查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董玉红律师说,假如从养父母身上倒推儿童拐卖链条,或许能找到最初抢孩子的人。这是查明李步尧等五人是否真如他们声称的那样是被冤枉的有效方法。然而,会有买孩子的家庭愿意承认孩子是买的吗?

我们找到养母雷兴云的时候,她正在主干道边一家针织厂里工作。她将廉价面料做成的T恤衫扔进热道管,烘一秒钟,立刻拽出来,摞成一摞,捆上。雷兴云个头小,黝黑,但声音尖锐,扯着嗓子厉声骂人的样子有股狠劲,她冲着我们喊:“我只让小女儿上到五年级,供他读大学,我还有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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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孩子养母雷兴云的尖刻,她所在工厂的老板告诉我们,“雷兴云就是这个脾气”(缓山 摄)

小女儿叫倩倩,性格比妈妈温和得多。对弟弟突然找到亲生父母这件事,她不愿多谈,只是重复地跟我们说“你们自己去问他”,她让我们自己去问她那个侵占她上学可能性的弟弟。临沂市位于山东省西南,与枣庄市相邻,这两个城市同时也与江苏省徐州市交界。对于一个家里需要一个男婴这件事,无论是枣庄市崖头村,还是临沂市兰陵县南周庄村,村民们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陈跃亮和雷兴云夫妻,“桥下捡到儿子”之前,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崖头村人疑惑地问我们:“村里又不是陈跃亮一家买孩子,为啥老盯着他?”

我们没能在崖头村见到原名周栋梁的这个孩子和他的养父陈跃亮。村里人告诉我们,陈家人供这个孩子读了大学,大学是否毕业倒不清楚,但陈跃亮在杭州干保安,这个孩子正随陈跃亮在杭州打工。虽然认过亲了,但2019年至今,这孩子总共只去过南周庄村亲生父母家四五次。人来了,心也没在。周自管看着他这个陌生的、失散多年的大儿子,永远在跟什么人打电话,他又试图去理解,“这里没有他的朋友”。

他似乎不得不接受,有些东西在20年前案发那晚已经被斩断了。倒是仇恨,源源不断,难以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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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6)
Tinyyyx1n
Tinyyyx1n 2023-10-05 回复
这个案子真的太令人心寒了!
想念的佩吉吉
想念的佩吉吉 2023-10-05 回复
看到这个案件让人心情沉重,无辜的孩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企鹅打扑克
企鹅打扑克 2023-10-06 回复
这个案子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这样的冤案为什么还没有得到解决?
Karinaflyaway
Karinaflyaway 2023-10-06 回复
他们为寻求公道付出了太多
stellaayumi
stellaayumi 2023-10-06 回复
这样的冤案为什么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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