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理工研究生跳楼案:导师的管家、按摩师和“干儿子”(组图)
2018年3月26日清晨,武汉理工大学自动化学院的研究生陶崇园从六层宿舍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26岁的生命。
(陶崇园生活照,图源微博@陶崇园姐姐)
在自杀的前一晚,陶崇园给两个人打了电话,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导师。陶妈妈在第二天清晨和儿子一起吃了早饭,在早饭时,陶崇园说,自己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导师王攀。陶妈妈陪着儿子走回宿舍楼的路上,陶崇园突然奔跑起来,径直跑上了楼顶,妈妈没有追上他。
在陶崇园去世后,在他的电脑文件夹深处发现了一个名叫“王的精彩操作集锦”的文件夹,里面有大量王攀和陶崇园的对话截图,在这些聊天记录中,陶崇园对王攀随叫随到,每日给对方送饭,负责处理导师的家务,王攀称陶崇园“儿子”,而陶崇园在对方的引导下说出“那六个字”——“爸我永远爱你!”文件夹里还有一篇被陶崇园修改了文件名的关于高校导师性骚扰的论文。
没人知道陶崇园建立这个文件夹的目的,但回望陶崇园短暂的一生,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王攀如何围困了陶崇园年轻隐忍的生命,而在事发之后,王攀的种种言行,或许也能给我们一些解读这个悲剧为何会发生的线索。
陶崇园在同学们口中,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存在,他成绩好,人也好,不爱说话,但踏实温暖,在他去世后,高中一个班级的同学几乎都赶到了武汉,他们叫他“桃子”。
(陶崇园生活照,图源:三联生活周刊)
陶崇园出生于1992年,出身一个普通的武汉周边农村家庭,他和姐姐是村里最早的两个研究生,姐姐随后成为第一个博士生,陶崇园也对学术充满向往,他的梦想是留在高校做老师,这样能有一个更加单纯的研究环境。
(陶崇园和母亲及姐姐,图源:重案组37号)
或许这也是陶崇园最初认识本科班主任王攀时对他的期待和想象,一个像自己一样有学术理想的老师。王攀在武汉理工一直是特别的存在,和大部分对自己的形象不甚在意的理工科教师们不同,王攀总是将背头梳得一丝不苟,发尾翘起,服装笔挺。
王攀没有成家,独自住在学校的职工宿舍,每月的工资据他所说是“月光”,大部分用来资助学生。
王攀在金钱上对学生的大方是事实,学生聚餐他常会买单,条件不佳的同学他会资助路费。王攀还热爱运动,他组建了一支足球队,名为C&D,取自他研究方向控制与决策的的英文Control and Decision,这里是王攀的自留地。
陶崇园所在的武汉理工11级本科自动化3班开学后,王攀首次在全班男生面前亮相是在学生宿舍,他带了一个高年级男生。学长先给大家介绍了王攀的种种学术成果及过人之处,又发下一张表格,上面是关于每个人基本情况的问题,以及一个略显古怪的提问:是否接受军事化管理?
在开学不久后,王攀就叫了包括陶崇园在内的几个班委去家里,一进门就喊出了站军姿的口号,几个学生一时愣住,但依然照做。王攀坐在椅子上,一边看着眼前根据他口令做出各种动作的少年们,一边跟他们聊起班上的情况。
此后,这种“训练”又发生了好几次,当很多年后,这些当时被召集到老师家里的少年们回忆起来,才感觉这近似一种筛选,其他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筛掉了,或是因为身体不佳,或是因为实在忍受不了而拒绝,陶崇园是坚持下来的那个。
除了身体“训练”,王攀还喜欢向学生们传授自己的种种思想结晶,他说起话来不在乎对方是否理解或回应,课堂上也是如此,他总是用半节课来大谈自己的学术成果和文学体育才能。王攀曾问学生“跟一个道德水平较高、智力水平不低、运动天赋尚存的导师,感觉如何?”当然,这样的提问只能换来学生大段的夸赞,而王攀对此的点评是“情真意切”。
(王攀在QQ聊天记录中,自我评价“长得真没给武汉理工大学太丢人”,图源@陶崇园姐姐)
大一大二的陶崇园对王攀充满敬佩,至少从他的表现来看是这样,他告诉自己的高中同学们,王老师学术成果斐然,文采出众,还擅长运动,自己深受他的器重。这个时期的陶崇园写道:“老师想把我培养成人才……老师说我要有远大的理想,要和别人不一样,要出众,身体素质要好,成绩要好。”
王攀对陶崇园的帮助包括经济上的,因为陶崇园喜爱文学,又无力负担购买电脑,每天同寝室的同学会把笔记本借给他两个小时,王攀坚持为此支付费用,金额不详。后来,王攀干脆给了陶崇园一台自己用旧的电脑,陶崇园对此非常感激,“前不久,老师看我接触的知识面窄,没有电脑,总是用别人的,就资助我一台,虽然是很普通的,但却够用。我只有感叹,他年轻有为,我却如一颗孤星般渺小。他心胸宽广,达则兼济他人,我却毫无能力。如若有一天,我也有所作为,定当也有助于他人。”
后来,王攀还主动把自己有决定权的奖学金发给陶崇园,但又私下要求他把钱捐作球队基金。
(陶崇园和同学的聊天记录,提起王攀先把奖学金发给他,又让他捐出,黑色小字为陶崇园)
再后来,陶崇园就开始拒绝王攀“资助”,一次,他把王攀打给他的钱又打了回去,王攀很生气,发信息说:“如果我送出去的钱被退回来,我马上公开宣布与你断交。”
大三过后,王攀邀请陶崇园等人进入了他的实验室,对于本科生来说,还没有太多科研任务,实验室是一个舒服的空间。由此,陶崇园算是进入了王攀最核心的领地之一,王攀建立了一个名叫“C&D进行时”的群,里面只有十几个人,陶崇园被拉进了群,他也成为C&D足球队最核心的成员之一,后来当上了队长。据说,进入了王攀实验室的本科生都对他行了跪拜礼,陶崇园却没有照做。
陶崇园在大约大三时,再跟自己的高中同学提起王攀,言语中已经夹杂了反感,称对方气量很小,跟自己原本期待的有很大差别,这很可能部分来自王攀球场上的表现,王攀在场上要求别人必须把球传给他,如果忤逆他,将会收获恶劣的辱骂。
大约是从此时起,陶崇园开始为王攀提供远超师生关系的服务,王攀有洁癖,不喜欢外食,每天的中午晚上,陶崇园都会给他打包他指定好的饭菜,王攀会每月给他一笔钱,用作餐费。
王攀经常会让陶崇园打电话叫他起床。
陶崇园需对王攀有求必应,每天晚上大约八九点都要去王攀家报到,许多同学都在这个时间目睹过此事。如果陶崇园有自己的事要处理,还要提前向王攀请假。
在运动后,陶崇园还要给王攀“放松”,有同学说,他曾跟陶崇园一起被王攀叫去,王攀自然地指挥他们给他按摩,陶崇园看起来很熟练,在事发后,王攀辩解,“我们按摩的所有部位和穴位不超过北京体育大学按摩教程的内容。”给王攀做过“放松”的学生圈出了具体位置如下图。
(图源:故事硬核)
大四时,陶崇园告诉自己女朋友曹欣然,自己和王攀老师是“义父子关系”,又叮嘱她不要告诉别人。(陶崇园对王攀隐瞒了自己和曹欣然的关系,只提到自己打算追求对方,后来,陶崇园在王攀的影响下跟女友分手了。)
陶崇园第一次和王攀爆发矛盾,是在他大四即将毕业时。他原本打算和曹欣然一起去华中科技大学读研,但在已经发朋友圈官宣,以及言辞颇为强硬地告知王攀后,王攀挽留了陶崇园,条件对于一个甚至无力承担笔记本电脑的学生来说充满诱惑力:读研期间每年补贴陶崇园5000元,毕业时会优先推荐他去美国读博。
于是,陶崇园正式成为王攀的研究生,这不仅意味着学术上的追随。除了延续上文所提到的种种服务外,2016年12月的聊天记录显示,王攀软硬兼施,以陶崇园一名师兄的聊天记录做例子,让他说出“那六个字”——“爸我永远爱你”。
(左为王攀,右为陶崇园,“我也是醉了……多帮帮他。”一句为王攀复制自己另一学生即陶崇园师兄的短信)
陶崇园直到一年后才松口,在陶崇园改口后,王攀对他的称呼也从名字变成了“儿子”。
渐渐无法忍受王攀的陶崇园暗暗找寻过别的出路,2016年9月,他跟一名荷兰的导师联系,对方基本同意了他将来做博士,陶崇园开始准备读博。但这名导师曾是王攀的学生,由王攀推荐出国留学,在2017年王攀获得博士入学资格后,陶崇园再次联系对方,被告知出国追随该导师需要获得王攀的同意。
王攀也已经得到了对方的通知,他指责陶崇园不仁不义,并对陶崇园展开了一系列“报复”,要求陶三天内离开研究所,踢他出群,言辞激烈地称陶崇园的“道德水准已经滑落到最宽容的道德底线以下”,后来又改为“到道德线附近”。有同学说,那或许是因为陶崇园在道德上无懈可击,王攀自己也知道原本的措辞无法服众。
(陶崇园向别人提到对王攀的观感)
陶崇园还尝试了走公派留学的渠道,但这也需要先获得导师的同意。
(陶崇园向教研科老师咨询公派留学事宜)
脱离王攀读博的几条路都被堵死,陶崇园决定曲线救国,先工作一阵子,再继续深造。因为已经错过秋季的校招高峰,陶崇园紧急自学了编程,拿到了银联年薪17万元的offer。
王攀得知陶崇园在找工作后,要求陶崇园更换导师,这对于一个即将毕业的研究生来说,基本等同于无限期延毕。他还隐约露出威胁之意,讲起自己之前想留的谁都“基本成功了”,即使没成功的,那些人也没有好下场。
陶崇园的交换条件是一份“个人说明”,不仅承诺自己要留在武汉工作,还将在毕业后为球队服务,将来如果读博,也要第一时间联系王攀。王攀要求陶崇园把保证书发到研究所的群里,陶崇园后来说,写了这份保证书,感觉永远逃脱不了王攀了,如果这封保证书被公开,自己却做不到,会感觉很羞愧。
虽然发生了如上种种冲突,师生关系降至冰点,陶崇园也一度交接了管理王攀饭费的工作,但直到事发前几天,陶崇园还在给王攀送饭。他告诉妈妈,他因为没按要求敲门,被导师批评,还要求他作揖道歉。
原本隐忍的陶崇园在研究生的最后阶段,时不时会跟身边的人表达出自己面对着极大压力,有好友对他倾诉苦恼时,他曾说自己的痛苦“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痛。好友没有来得及仔细追究,在大家印象中,陶崇园一向是靠谱的,能解决好一切困境。
但也没再有人来得及细问了,3月25日清晨,陶崇园被叫去跟王攀踢球,回到宿舍后,开始表现得情绪不稳定,半夜,陶崇园拿着手机在楼道走来走去,他给王攀和母亲分别打过电话,后又表示自己没事了。室友叫了车,本来想送陶崇园去医院,但在他的坚决反对下没有成行。
3月26日清晨,陶崇园和母亲吃了早饭,他说自己压力太大,睁眼闭眼都是王攀,母亲说快毕业了,劝他再忍一忍。然后他跟母亲一起走过宿舍楼,直到他跑起来,跑向楼顶,他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我的心情你不明白”。
(陶崇园和母亲最后被监控拍下的画面,图源谷雨)
在陶崇园去世后,他的身份证、银行卡包括手机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家人打印出来的通信记录显示王攀每天和他多次联络。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电脑里建立的关于王攀的文件夹,而其中那篇关于高校性骚扰的论文又意味着什么。
(陶崇园姐姐发布了陶崇园写下又划去的日记,依稀可见“妥协的艺术,假装合作”以及“光脚不怕穿鞋,他最爱的面子和名声”等字眼,陶崇园一定经历了巨大的内心挣扎)
2018年4月7日,武汉理工大学发布情况通报,没有提到丢失的手机,宣布停止王攀的研究生招生资格等。
王攀在陶崇园去世两天后,公开发布了一篇名为《陶崇园和我》的文章,概括起来,他强调了几点,1.他和陶崇园感情很深;2.陶崇园在去世前就有严重的睡眠障碍等,他积极帮助陶崇园恢复,包括踢球等都是为了让“自我认知远低于实际水平”的陶崇园恢复信心;3.让陶崇园“做家务”是师生间“独特的语言系统”,只是一个说法,实际并不需要怎么做,而那些他对陶崇园严厉的言辞,也只是一些“心理学小测试”。(当然,王攀没有在文章中提到“按摩放松”。)
(陶崇园去世后,王攀第一时间发消息暗示陶崇园自杀是因为抑郁症,并为自己辩解)
后来,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王攀又做过几次回应,他认为陶崇园的跳楼跟他没有关系:特殊训练——训练的事情不特殊;严词批评——刀子嘴豆腐心,而且陶崇园完全适应;在家按摩——“我迄今认为帮别人搞肌肉放松是合适的”;义父子关系——自己待生如子,建立这种关系是为了多给陶崇园一层支持。总而言之,这些都“导致不了陶崇园跳楼”。关于“爸我永远爱你”,王攀说,他之所以让陶崇园说出来,是为了训练陶跟女友相处,因为陶不“勇敢”,口头表达有问题。
2018年4月18日,陶崇园父母以人格权纠纷为名将王攀起诉至武汉市洪山区人民法院。2019年3月25日,双方在法官的主持下签订民事调解书,王攀向陶崇园的父母道歉,并支付抚慰金65万元。
(2019年时武汉理工工作人员和王攀的聊天记录。图源在人间,王攀提供)
王攀评价自己“绝大部分人的道德标准比我低”,他举了一个例子,晚上没车没人时,看到红灯他一定会等。他还称自己救过陶崇园的命,因为在汽车快要撞到陶时,自己拉了他一把,“我救了他一条命啊!”他试图将舆论引向陶崇园患有抑郁症,以及他的家人,认为陶的跳楼跟他与家人的矛盾有关,虽然所有熟悉陶崇园的人都不认同这两点。王攀还说:“陶崇园倒霉的是他父亲帮不了他。他妈妈和他姐姐把他裹挟住了。母女两人很强势,调解时说哭就哭,惊天地泣鬼神。你说像个读书人吗?”
即便面对媒体,王攀对于自己的评价也一如既往的高,智商高、记忆力好、“少年成名”等词高频出现,超强的道德感更是他最常强调的。
王攀曾说父亲对自己很严格,无论他做出什么成绩,父亲都不会表扬他,反而会一直提出新的标准和要求,“我每取得一点成绩,他都打压我。他每回把我呲得一钱不值。我跟他的关系很糟糕。我老跟我妈抱怨,我说我做的任何事情他觉得都不行。但是我敬畏我父亲,因为他做得比我更好,他真的比我强。”但他说自己后来“理解了”父亲,这是督促他跟“完美”比。
教师这个职业给了王攀成为一个控制者的最便利的条件,而陶崇园几乎是一个“完美受害人”,聪明、有耐力、沉默寡言。陶崇园困于自己善良的第一天性(这是王攀对陶崇园的评价,“善良是陶崇园的第一天性”),或许还有更多他没有说,却折磨着他的细节,随着手机的丢失,和当事人生前的缄默,永远被埋葬了。
2020年,武汉理工大学的研究生招生简章上,再次出现了王攀的名字,学生们群情激愤,共同反对这个决定,最终,学校再次取消了王攀的招生资格,他本人对此感到不忿。
(武汉理工的学生联名抵制恢复王攀的招生资格)
当有人问王攀,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会改变对待陶崇园的方式吗,他回答:“那不可能。”
我们很少在稿件中表达强烈的情感,但写完这篇,我想说,希望王攀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恢复招生资格。事实上,我觉得他不适合再继续执教,他应该去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