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俄乌战场活着回来的年轻人(组图)
人的历史并非一场善极力战胜恶的大战
人的历史是一场强大的恶极力把人性的种子碾成齑粉的大战
但倘若今天人性没有在人身上被扼杀
那么恶已经不能取胜
——《生活与命运》,西里·格罗斯曼,P422
抵达扎波罗热前线的第一天,跟@Freeman关系不错的50岁苏联老兵在他面前被炸成了两截,死了。
这是战争给他带来的第一次震撼。
“我们是一个训练营出来的,说好战争结束之后去旅行,结果上去第一天就...所以说,命,这东西说不清。”他说。
累世承平,不知兵戈。东欧正在发生的这场战线延绵数千公里、超百万人参与的武装冲突,在普通人的视角下,更像是一场“远方综艺”:我们在网上谈论政治、武器、战术,在手机里窥探战场和死亡,人们对细节津津乐道,却对身处其中人的遭遇知之甚少。
在刚刚从俄乌战场上下来的 90 后士兵 @Freeman 眼中,战争是纯粹的屠宰场,毫无浪漫可言,身处战场时,人只剩下生存本能。
他在2023年12月-2024年2月参与了扎波罗热战役,在托克马克、罗博季涅一线作战,是所属小队唯一幸存的人。为了避免他的身份引来问题、争论与干扰,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我们将隐去部分信息,这个做法的目的是希望通过他的故事搞清一件事:
当普通年轻人被扔进战场并幸存下来后,他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改变?
战死,是@Freeman为自己准备的“体面死法”。
在参加俄乌冲突之前,他有过5年服役经验,退伍后在政府机构工作,也自己做过生意,但在经历过包括感情生活在内的一系列挫折后,他没跟任何人说,便在2023年9月20日孤身前往莫斯科。
落地之后,因为兜里只剩100多美元了,@Freeman没有一点心思想去莫斯科景点,只想着赶紧去军营解决生活问题。但由于不通语言,身上也没钱,他在城里走路找了两天征兵点,也没找着。
“最后实在没辙,我只能把路边的征兵广告照下来,去旅店拿翻译软件找老板娘问。”@Freeman回忆,“她听说我要去前线,先是吃惊,然后是劝,她没法理解我想找死的想法,但最后看劝不动我,就给我叫了辆出租送到了征兵点。”
俄罗斯公交站旁边的征兵广告
入伍很顺利。在签完合同、通过体检之后,@Freeman在到达莫斯科的第6天,2023年的9月26日就进入训练营了。
他先是在莫斯科接受了基础的军事训练,随后又到了顿河畔罗斯托夫的军事训练营接受了进一步训练,最后分配到第71近卫摩步团后又在别尔江斯克进行了战场适应性训练。
在45天的训练周期里,@Freeman跟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一起被捏合成了一个整体,其中有50多岁的苏联时代老兵,40多岁的南亚工人,还有更多跟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对我最好的是个尼泊尔大哥,我俩前后脚进的训练营,他长我几岁。当时我没钱,他也没钱,但他会管同乡借钱给我买烟、买饭,照顾我。我俩分开,他还叫同乡照顾我。一开始他比我先进入下一个阶段训练的时候,我还挺失落的,后来我们都被分到了第71近卫摩步团。”@Freeman说。
Freeman和战友在训练时期的合影
@Freeman加入的第71近卫摩步团成立于2016年,隶属于俄罗斯联邦南部军区第58近卫合成集团军第42近卫摩托化步兵师。俄乌冲突爆发后,该部参与了包括2022年马里乌波尔战役在内的多次战斗,由于表现突出,俄罗斯政府在2023年8月9日授予该部“近卫”的荣誉称号。
在@Freeman和他同期战友完成所有训练,进入前线的时候,已经是2023年12月。这时,第42近卫摩托化步兵师正在扎波罗热防线抵御乌克兰的反攻。
在新闻报道里,媒体将扎波罗热战场称为“绞肉场”。@Freeman则管这里叫屠宰场,他说士兵在这里的命运就像屠宰场的猪。
第71摩步团获得“近卫”荣誉称号的法令
上前线前,@Freeman把自己的身份证件、银行卡还有头发收集到了一个小塑料袋里,想着如果战死,还能有遗物交到家人手里。
即将进入战场前,人们都是焦虑的,@Freeman的战友们不断地给家人们打电话。他的尼泊尔兄弟在跟家人视频通话的时候,还让家人跟他打招呼。
但@Freeman直到这时也没有跟家人联系过一次。他只是偶尔在网上分享些生活的片段,我问他为什么不跟家人联系,他这样回答:
“我当时觉得,一旦去联系家人,就会彼此牵挂,很多时候就做不出很果断的决定,会陷入更大的麻烦,很累,没必要。”
12月2日,是俄乌冲突的第647天。
这一天,也是@Freeman第一次作为第71近卫摩步团“暴风”突击小队特级射手在扎波罗热-托克马克方向作战。
所谓突击队,就是敢死队,其任务包括据点争夺,夜袭以及敌后情报收集,按他的话来说“就是抢下战壕再给别人守”。
尽管他对这场残酷的战争早有心理准备,但战场的炼狱般的惨烈程度还是远远超过预期:轻武器子弹像是一根锐利的针划破空气、中口径武器像是火车疾驰而过、大口径火炮落在地上就像天灾降世:先是橙白色的光点燃天空,短促照出对射士兵的轮廓之后是冲击波震荡地面。
“第一次上战场,我想当逃兵,想尿裤子,但我之前的军事经历让我不能这么做...浑身没劲、流汗,走一步就是一个踉跄,走三四步就会摔跤,战争电影里演出来的场面就是过家家,你做再多的心理准备也没用。”@Freeman告诉我。
扫战壕是突击队的基本工作,也是最危险的活。
野战工事中的战壕为了避免炮火冲击波,总会做多重折角拐弯,这种布局同时也给予了守方在争夺据点时的优势,往往能依托主场优势给攻方造成巨大伤亡。
“我犯过最严重、最危险的一次错误就是在扫战壕的时候,因为我是左撇子,右手不敏捷,所以在扔进攻手雷的时候劲用得不对,撞到土墙反弹回来了,我身后的队友都吓傻了往后跑,我下意识做了个匍匐的动作,保住了命。”@Freeman对此心有余悸。
@Freeman参与的第一次战斗
2023年的一项独立调查显示,作战人员的战场平均生存时间为4.5个月,在扎波罗热这样惨烈的战场上,生存时间会更短。
@Freeman最好战友,在训练营照顾过他的尼泊尔军官阵亡于2023年12月23日,这是他们上战场的第20天。
“我们当时执行一个突击任务...我跟他说过别按照训练营教的那么前进,要趴着、跪着走,他非不听、非犟,非按标准动作在前线执行任务。结果对面打过来,他中了4枪。”@Freeman回忆。
看见好友中弹@Freeman是懵的。他冒着对面的火力压制跪着过去,试图给他的脖子和胸口止血,但无效,止不住,他只能看着朋友无助的逝去。
“他一直喊着我的名字,但根本听不清楚。他是站在我前面倒下的,他是想保护我,但他死了。打完仗后,我拿裹尸袋给他装起来,抱着他走,哭了一路。现在我想起他来,还是会想起他的好,那种状况下的好,你在安静的时候想,会成百上千倍的放大。”这是对谈中@Freeman唯一一次情绪失控。
@Freeman说前线士兵们之所以喜欢在闲暇时间录视频,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留下一些活着的证据
随着战事推移@Freeman越来越适应战场的“生活方式”。
他说,战火下的世界是由枯树烂木、瓦砾、雷区和身体零件组成的末日景象:冬天的尸体是黑色的,是一层皮盖在骨头上;夏天的尸体散发出的气味,隔着好远都能闻到。但即便生活在末日,人类仍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战场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两种人:爱国者和想靠战争获利的。战事进行了3年,前者就死干净了。想在战场活下来理想的作用不大。活下去的第一个事是你必须足够利己,无论是战友受伤救不救,还是别的...你都必须保证自己安全最大化。第二个事是你必须用自己的能力证明你不是大头兵,是高价值目标。”@Freeman说。
他对其中奥秘做了简单解释,个人跟指挥官的关系以及自身能力与执行任务的安全系数有关,关于更多细节以及作战情况,他不想多言。
为了能在战争中不成为炮灰,他成为了军事行动中的“高价值目标——无人机飞手”。
@Freeman说他负责的是使用无人机进行侦查、锚定,引导炮兵进行火力覆盖的业务。无人机在现代战争中的作用无须多言。在前线,它是撕碎士兵肉体的武器;在后方,网上,它是调侃死亡的素材收集器,是打击对手士气的战略舆论战武器。
因此,在俄乌战场上,双方都将无人机飞手视为高价目标,一旦发现火力覆盖是少不了的。在漫长的作战中@Freeman遭到过火箭弹、迫击炮、集束炸弹和装甲突击等各种形式的打击,小伤无数。也正是因为这一身份,他在 2024 年 2 月 27 日严重受伤。
“我们当时执行任务,在一线阵地往前700米左右放无人机,结果被对面发现了,炮火覆盖过来了,有一颗155mm榴弹炮在我附近爆炸,我被冲击波震到了。但当时觉得没事,就是走路老摔跤,我跟我战友步行了5公里回去,第二天发烧,去医院一看,发现很严重,肋骨断了两根,右腿膝盖骨碎了,左腿也有弹片。”@Freeman说。
当我对他受伤表示遗憾的时候@Freeman说多亏了这次受伤。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后来我们突击队31个人,就我活着。我因为受伤最后一次突击没去,他们都没了...后来新兵来了,要腾营房,我过去给他们收拾的东西,满屋子鞋,我拿出去烧了。”
@Freeman告诉我,这次受伤之后,他第一次联系了家里人,说明了情况。他说这时,他已经适应了战争。
过去睡觉听炮声,他胆战心惊;后来他听炮声,他能数着炮声睡觉,并分辨这是什么武器。他跟我提到的一件害怕的事,是有天上厕所的时候,对面无人机飞过来了,他说他第一想法不是怕死,怕的是上厕所被炸死的视频第二天被传到互联网,成为人们取笑的素材。
他还会把一颗手雷穿根绳儿挂在脖子上,他说那颗手雷是留给他自己的。
“我想过,如果受伤了,四肢没断我就接着活。四肢被炸断了,我不会活的。一是我不能拖累别人,二是成了残疾,干什么都不方便了,你在这个社会就没法生存了。”他说,“我是从这个时候适应的。”
他同时变得冷漠。在对谈中,他谈到他在战场上帮别人,也谈到别人帮他,但他觉得这都是XX行为,他不念别人好,别人也不会念他的好。受伤归队之后,他不再跟新兵聊天。
“没什么可说的,聊什么?聊战争?都已经在前线了。聊家常?他们不知道还能活几天,你为什么要让自己难受呢?他们活下来,也会变成我们的样子,不人不鬼。”他解释,每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人都会这样,谁都不信。
这只“猫王”多次出现在@Freeman的作品中,对他来说这是“生活感”的符号
人类,当面对过多残忍事物之后便陷入麻木。按照粗浅的说法叫习惯了,但按稍微学术点的说法叫同情疲劳——这是大脑自动生成的保护机制。
即便如此@Freeman还是为那些没有家人的战友在罗斯托夫买了块墓——因为钱不够,他还找人借了3万卢布。
他还是会被人类的好意感动:有人见他吃饭,会给他默默买单;路过交战区的居民区,人们会对他致敬;公共交通有人协助他搬行李。“有时候你看见孩子,那种baby,特别纯真的笑,跟成年男女不一样,我就觉得特震撼,觉得死了都值得。”
谈起这种感觉的时候,他有点语无伦次。
战争的残忍不仅作用于战场,也作用于日常生活。
俄乌仗打了三年,在交战区很多人还维持着日常生活。即便炮弹随时会轰进市区,震碎玻璃,人们还是会聚在一起喝咖啡。即便开车通勤有遭到炮击的风险,人们还是不离开交战区,不离开家。
“我好奇过这个问题,问过他们都这么危险了,为什么不走呢?他们说:我的财产、我的一生、我的家都在这,离开家,我还能去哪呢?”@Freeman解释道。
在受够战争之后@Freeman比任何时候都想离开屠宰场,离开战争,想活下去。
为此,他在经历了一场漫长的争吵之后,被获准退伍。但当真的回归正常生活后,他发现现实生活比战争更令他不适、恐惧。
他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因为这会让他身体不适、恐惧,心跳加速。
他不愿意离开屋子。在对谈中,他把自己生活的居住空间称为安全屋。任何微小的声音,都会引起他极大的恐惧,晚上睡觉隔壁的关门声会让他惊醒,下意识往床下钻。
他也不能接受任何肢体接触:“只要有人碰我,不管男女,我都会条件反射般地汗毛耸立。现实生活里有人从后面过,或者撞我一下,就会有攻击的冲动,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没办法,习惯了。”
在发现自己没法适应和平生活后,他决定重回行伍,他跟瓦格纳签订了新合同,去非洲维和。
“我不去乌克兰了,回去肯定活不了。别信网上那些人说能发财,它的残酷程度超过想象,有钱挣没命花,别拿命去赌,不值。我找算命的看了,去非洲死不了,会受一次贯穿伤,但能获得7个勋章。我打算干到35岁,挣够钱,就不干了。”他盘算。
“我家里人让我过完节再走,但我一刻都忍不了了,因为只有抱着上膛的枪睡觉,我才安心。
随着战争进入白热化的焦灼期,更多生命正在黑土地上加速逝去。
承平日久的世界,总天真的认为终战就是战争结局,但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终战是个人兵荒马乱的开始。关于这一点,我是有体会的:
战争消解了死亡的严肃性与庄严性。当死亡变得轻易,当遍地尸骸的景象成为日常,身处其中之人必将对生命钝感,无法安放死,便无从谈到生。活着的战士与活着的人是不同的,前者往往会被困在战争中的残酷记忆里,很难走出,只能以一种矛盾、苍白而寂寞的心态活着。
我的祖辈就是这样,战争造成了严重的PTSD,进而导致了家庭矛盾与暴力,以至于给彼此的人生都留下了许多遗憾:缺乏关心、了解与亲情——这就是我体会过的战争结束后的“另一场战争”。为了疗愈80多年前那几场战争的创伤,我的家庭,已经用了3代人的人生。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想用一位普通士兵的诗来结尾:
清理武器
一次又一次地清理武器
把发出恶臭的东西抹去
用身体为它挡雨
抱着它犹如抱着婴儿
虽然你从未抱过婴儿——
虽然你只有十九岁,无妻无儿——
武器就是你的亲人
你就是武器,武器就是你
挖下一条又一条战壕
用手挖着珍贵而憎恨的泥土
每一下都直抵灵魂
牙齿磨着泥土
没有,永远不会再有
爬进泥土犹如爬进母亲的子宫
感到温暖舒适
你从未感到如此接近
你就是泥土,泥土就是你
射击
即使在夜里,看不见敌人的脸
即使夜把敌人隐藏,也把你隐藏
夜拥抱着每一个人,视如己出
你身上有火药的气味
手上、脸上、头发、衣服、鞋子——
无论洗多少次,都有火药的气味
都有战争的气味
你身上有战争的气味
你就是战争,战争就是你
——Borys Humenyuk,乌克兰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