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租屋过年的年轻人，过了一个很爽的假期（组图）

今年过年前夕，社交媒体上出现了不少关于“不回家过年”的帖子。春运依旧火爆，过年回家依旧是最重要的仪式，但与此同时，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独自过年。有的人因为没挣到钱打算在过年期间赚一笔，有的人想要在出租屋里休养生息，有的人想要逃离原生家庭……

关于“自我”的叙事在这个春节期间越来越丰富，我们与几位独自过年的年轻人聊了聊，看看他们在春节前后的选择，以及他们究竟过了一个怎样的年。

文｜石润乔

草草：

“离婚后，我不再回家过年”

去年七月份，我定下今年过年去普吉岛旅行的计划，十月份又定下去巴厘岛。我很爱看泰剧，还订了一个剧中的同款酒店，为了圣地巡礼去打卡。大年初二，我飞往巴厘岛，参加微信群友组织的潜水活动。

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

我已经35岁，父母劝不动我回家过年。我很明确地告诉母亲也不是说老死不相往来，只是我不喜欢在这个时间段、这样的环境下回家。我也许诺她三四月份，我们两母女可以去珠海旅行。

《承欢记》剧照

我在三年前离婚。还没有离婚的时候，我每次都去夫家过年。我们在过年之前决定分开，希望瞒着双方父母，不然担心有人阻挠离婚的进程。那一个年，我过得很难受，我需要在家人面前去演这么一出戏。

我的老家在广东东部的某个渔村。这里， 亲戚们会询问我的工作、工资，和金钱有关的东西问得很直接。像我这样一位错过最佳生育年龄、并且单身的女性，几乎就是市场上不好销售的商品。几年前，我也辞职了，做自由职业，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回家，就免不了走入这套评价系统。

我的离婚对家人来说也是很大的挑战。在家乡，父母需要一些人设，比如儿女双全、生活美满。女儿大龄离婚似乎是令他们羞耻的谈资。至今，外婆都不知道我离婚了，家人们说她年纪很大，不要用真相刺激她。我只能说他们开心就好，只是我也不想配合回答这个问题。至今，我每次回家的时候，外婆都会问我什么时候生孩子。

《小舍得》剧照

其实，我总是在朋友那里才能真正地体会到什么是“过年”。有几次，我空手入住武汉好友的家，她提前留好房间给我。我白天出去玩，晚上可以跟她一起吃饭，也可以各自点外卖。吃过饭，我们各回各的房间。这样轻松的氛围，让我想起过年。

在家乡则不同。如果我在晚饭后擅自回到房间，一定要被家人念叨“为什么这么自私，不陪家人说说话”。除了陪亲戚，我还要做家务。我的妈妈在我们家称得上“贤惠”，这是广东地区形容好女孩的词汇。每逢过年，有时我结束工作回家已是除夕。那时候，妈妈已经独自做完大扫除、买年货、做年夜饭，这些东西基本上她一个人全包。我最讨厌的家务就是洗碗，因为从我小学二年级开始便学会了在一次亲戚聚餐之后，独自洗刷全部餐具、厨具。

去年，我第一次独自度过除夕。和朋友吃完饭以后，我在深圳定下一间酒店。第二天起床，独去吃自助早餐。坐在我旁边的是一家三口，像是从外地到深圳玩的人。吃早餐的时候，我有点落寞，这毕竟是第一次没有家庭陪伴，没有鞭炮声的春节。我也在想，别人会怎么看我呢？

但落寞过后，一种平静从心底升上来。对方如何看待我也不重要，我又不认识他。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吃过早餐，我在酒店的浴缸里泡了个热水澡，卡着退房的时间回到家，随即收拾行李去曼谷旅行。

我回溯自己以往的人生，有一个命题值得思考。我不是天生很幸运的人，出生在团结友爱的家庭。因此，我要自己学习怎么去爱，怎么跟我喜欢的人相处，这花费多年的力气。当我走过这些，我醒悟过来，一切选择都是有代价的。就算是酒店里的一家三口，他们内心的感受是怎样的，谁也不知道。我不会再去羡慕别人幸福美满，因为获取这些也需要费很大的劲。

崔朔 ：

“和“整个社会”一起过年”

今年是我第一次不回贵州老家过春节，最主要的原因是花销问题。

按照惯例，从北京往返贵州的机票三四千元，寄养宠物一千元，加上置办年货、给父母买礼物、跟家乡朋友聚会，每年花费八千元起步。去年冬天，我办理好了裁员手续，现在还在休息。因此，我开始质疑过年回老家待上七天，是否有足够的性价比。

我的父母在我小学的时候离婚，我跟妈妈的关系非常好。我建议她到北京找我过年，但她想见一见亲戚朋友，他们都在不同省份工作，每逢春节才会回老家。

于是，在除夕这一天，我在北京市区的房间里醒来，家里被我贴上了春联、福字、窗花，充满了“人造年味”。我先给家里的两只狗做饭，又买来食材给自己做了顿小型年夜饭，等到晚上去朋友家里一起包饺子。我还第一次观看春晚。

《我的房间》剧照

这是一个让我幸福感很高的春节。上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还是2008年前后。那时我还在读小学。此后，父母离婚，但我们三个还住在一起。每次在家里过年，他们都会在除夕的晚上吵架，倒也没那么窒息，只是很没必要。

有时，我和妈妈去舅舅家团聚。小时候，我喜欢见到家里形形色色的长辈和兄弟姐妹，但是随着我长大，我愈发像个局外人。我舅舅家有两层楼，我一般在二楼一个人待着，吃饭的时候才会下楼。晚上，家里人分成几拨打麻将、打扑克、聊天、嗑瓜子，电视机放着春晚也没人看。

等到大年初三，我忙完家里的安排以后才能乐呵一下。我会约小学和中学同学出来见面，见面的时候我很开心，其余时间都很无聊、不知所措。我记得，自己刚工作第一年回家，有个亲戚就问我在北京每个月能赚多少？我答，1万元左右，他直接问，赚1万左右为什么要留在北京？你不如回家。也有亲戚问我有没有找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

《人世间》剧照

有的时候，我被问急了，就反问他们，你们自己结了婚过得很幸福吗？在我家，有个特殊的情况——很多表姐表哥在婚姻生活中都过得不太幸福，很多人走到离婚的那一步。我问他们，那还管我？

前两年，我突然明白，其实很多冒犯边界的问候本是没话找话。在舅舅家过年时，我遇到一个小朋友，居然脱口而出：“这个学期考得怎么样？”那一秒，我很讨厌自己，怎么也成了随意盘问的长辈？

今年，留在北京的这几天，我最大的爽点是能够自由选择要做什么，小到家里的装饰买什么，大到要去见谁、参加什么活动、给谁拜年。不同于往年，有时候要听妈妈的，有时候要听爸爸的，虽然本人不想参与，但还是会妥协。

我搜了下北京当地的春节活动。大年初二，我到一家连锁书店买了本书，本打算在咖啡馆看书，结果这里爆满，没有座位。大年初三，我和大学辩论队的朋友相约在琉璃厂见面，一起逛庙会、打麻将。初五，我自己又去了东岳庙庙会。

贵州老家的年味大多体现在家庭内部，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喝酒、娱乐，就是年。在今年，我第一次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看舞狮。一支来自北方的杂技队伍免费表演，技巧性特别强，甚至有人飞了起来。我第一次感受到家庭之外的年味。

多金：

那个走出农村的女孩

我的老家在广西桂林。大学毕业以后，我一直在东莞工作，经常在中秋节或者五一劳动节去看望爷爷奶奶。由于父母也在广东定居，我也经常见到他们。对全家人来说，过年更多是为了让村里的老人高兴。很多年前，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老人们平日留守，孤独得很。

我不愿意回村过年，主要是因为村里的氛围。首先，老人喜欢热闹，子孙后代越多越好，“有人就说明有福”。遵循宗族制度，每年，七大姑八大姨和堂兄堂弟们都会聚集在一起，相互串门，唠家常，一起去祭祀祖先，祈求来年保佑事业顺遂、学业有成。

《小巷人家》剧照

除夕夜，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围坐在一起。堂屋里有张大桌子，给男人们坐；厨房里有张小矮桌，女人们带着孩子去坐。爷爷和爸爸只会在杀鸡宰鹅时帮忙，其余时间什么都不会做，好像一个“老爷”。

紧接着，从初一到初七，拜访的名单已经定好。我总是跟着大人走亲访友，一起攀比谁家又买了房、买了车、小孩上了什么好的学校。大家明里暗里地炫耀自己。我总觉得，人性的灰暗这一时刻凸显得淋漓尽致。

从亲戚们的言语之间，我还能听懂某种潜意识。他们普遍认为，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在村里，单身汉远比单身女青年数量多，女孩变成被抢夺的资源。

五六年前，我刚刚大学毕业，回村过年。有一位远方的奶奶当面提出给我介绍一个相亲对象。她告诉我，对方的条件很好，“父母双亡，不必担心婆媳关系，工作稳定，在县城里做保安，你跟他就很好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很稳定”，我不知道她为何把父母双亡说成了优质的择偶条件，赶忙推说我年纪还小再等几年。

在村里待久了，亲戚们总会无声地“审判”我。或许所有农村女性都要面对这一问题——嫁人还是不嫁？亲戚们总说，那是你必须要走的路。如果不嫁出去，以后你的弟弟、弟媳回家，你就会被父母推搡着出去住。

《小巷人家》剧照

我跟奶奶讲过，我不要结婚，我就在家里面待着。奶奶说：“你在这里干嘛？你有你自己的家”。我听了几乎要哭，我问“这里不就是我的家吗？”奶奶说，以后结婚了才有自己的家。

2018年的时候，我还在读大学，在寒假的时候第一次独自去拉萨旅行过年。没想到，在大年初一的时候因为太过孤独，又屁颠屁颠地跑回家找妈妈。疫情以后，我有三四年没回村里过年。起初，妈妈一听我又不回老家就黑脸，以为我变成了广东人，都不稀罕回村了。但是我坚持认为，只要保证自己的状态是好的，在哪里过年都好。

这也是爱自己的一种尝试。我无法改变强大的宗族制度和传统文化，但我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和意识，选择舒服的生活。

小羊：

“过年兼职上门喂猫”

做出过年不回家的决定时，我起初有点羞愧，好像自己违背了祖训，但朋友们都支持我先照顾自己的感受。去年回江西老家过年以后，我的抑郁情绪爆发了，现在还在吃药。不回家，是为了决定避免极端的应激反应。

去年春节过后，我从江西老家回到北京的出租屋。那阵子，我每天都在哭，两个月之后我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我处于重度抑郁、中度焦虑状态。

我的痛苦主要来自原生家庭。上一个春节，我二十九岁，提着礼物和红包返回江西某个县城，想跟父母一起过年。但尴尬的是，我发现周围所有同辈人都已经有对象、结婚，甚至生了小孩，我妈便在家里发疯似地骂我。

《烟火人家》剧照

她数落我不听她的话，执意北漂而不愿意回老家发展，更不愿意相亲结婚。尽管我从小遭受妈妈的打压、讽刺和辱骂，但我不是一个麻木的小孩，也不是一个懂事的女儿。

在我老家所在县城，我妈妈的圈子总是在讲“你女儿谈了对象没？结婚生子没？”妈妈每次被这么问，就觉得很心酸。我还有个表妹已经结婚。所以我成为了妈妈责备的对象。从我大学一毕业开始，她每年都在催我结婚，我跟她好说歹说，用尽各种手段。有时她能想明白，过了一会，又开始骂我。这几年，我们每次打电话都会爆发争吵，在我挂掉电话以后，大段大段的60秒语音追了过来。她总是执着于教我做个听话的好女儿。

开始在精神科拿药、看心理咨询以后，我跟家里暂时断了联系。我意识到，原生家庭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我的母亲是家里的大姐，从小照看四个弟弟、妹妹，一辈子在付出，在吃苦。她嫁给我爸爸后，依然性格强势，但又满腹委屈。爸爸常年对她施加冷暴力，也爱做甩手掌柜。我几乎是妈妈一个人带大的。她有时候对我很好，有时候又会把所有的不满发泄在我的身上。

《漂白》剧照

她总是质问我“你谈了那么多次恋爱都没成，是不是你的原因？”但面对爸爸的时候，她的炮火就哑了。

在我宣布抑郁之后，妈妈的火气终于停息。只是，她还在不停地给我发短信，焦虑地问我情况如何。我实在受不了，憋出一句话打给她：“你是想逼死我吗？”我告诉她，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调整好自己。一个月以后，父母焦虑地从老家赶到北京偷偷地看我。

当我打开门，以为外卖送到的时候，突然看见父母突然冲进来，拎着鸡蛋和油，还有一束花。我当场摔掉两个杯子他们才同意离开。

过年以前，我依然控制着和父母的距离，不跟他们联络。我的表妹一直给我发消息让我过年回家，我把她也拉黑了。

原生家庭带给我的伤痛，还需要时间来抚平。在抑郁期，我从闲鱼上接到一个遛狗的单子，是一只可爱的小柴犬。后面又接到喂猫的单子，猫在我身上贴来贴去。我发现，宠物给我的爱反而是无条件的，我索性从宠物店买了只暹罗猫回家。这只猫很温驯，当我不想活的时候，我看到猫又会原谅世界三秒钟。

《咕咕是一只猫》剧照

我已经在北京生活了13年，疫情的时候有两年跟朋友一起过，我们喝酒、打麻将，一起去看西山的鬼笑石。那里海拔473米，能够看遍北京城。夜里的北京亮起很多盏灯，万家灯火。尽管没有我的一盏灯，但我那感觉特别好，对明年充满希冀。

这个春节假期，我和一位不回家的远方表姐度过除夕，还给自己安排了滑雪。我接了好几单宠物喂养的单子。余下的时间，每天上门照顾不同的猫狗。小猫小狗不会烦我，遛狗、喂猫又可以赚钱，还能打发我的时间，让我不陷在抑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