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哲“死忠柯粉”与“脱队者”的心路历程，弊案后台湾能再有“第三势力共主”？（组图）

十年前，医师柯文哲身穿白袍走入政坛，标榜清廉的“政治素人”形象，吸引大批年轻支持者和中间选民。

十年后，他穿着囚衣恐入监服刑，在涉嫌贪污被羁押超过100天后，在2024年12月26日检方正式向法院求刑28年半。台北地方法院27日凌晨裁定柯文哲3000万新台币交保，民众党发声明批评这是“政治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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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2024年总统大选时，柯文哲造势场合常见热情的支持者。

十年间柯文哲成为台湾政坛不可忽视的力量——从他以无党籍身份当选台北市长、创建如今成为国会关键少数的第三大党“台湾民众党”，到今年参选总统挑战蓝绿两大党后，因政治献金、京华城案民望骤降。

有学者指出，随着柯文哲涉入政治的程度越深，不同批次的支持者“慢慢开始脱落”。BBC中文访问不同阶段的“柯粉”和“柯黑”，并分析台湾政坛是否可能再有“第三势力共主”。

早期：台北市长“执政神话”

“当时看起来就是‘小虾米对抗大鲸鱼’，会更想去支持他。”现年40岁的前“柯粉”施景耀对BBC中文说。

他是台北在地文化工作者，早在十年前就开始支持柯文哲，将市长选票投给了他。“当时真的开心到不行，因为我们都没想到，台北市的（国民党）‘万年执政’，真的有机会可以再一次被翻转。”

台北市长在1994年开放民选后，只有第一届由民进党的陈水扁胜选，之后的16年都是国民党执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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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施景耀（图右）为柯文哲（图左）导览台北市万华区。

2014年9月，柯文哲以无党籍身份登记参选台北市长，获民进党“让路”支持，加上当年“太阳花学运”掀起的素人和青年参政热潮下，柯文哲以85万多票、高达57%的得票率击败国民党的连胜文，翻转首都蓝营执政。

投票前8个月，台湾爆发太阳花学运，示威者反对执政的国民党政府和中国签订《海峡两岸服务贸易协议》（简称服贸）。柯文哲现身现场，并发文谴责国民党未依程序审查条文。

新加坡国立大学政治系副教授庄嘉颖分析，当时反服贸、反国民党的政治氛围，以及民进党不够有力形成制衡力量，造就了柯文哲快速崛起，“很多人也对民进党有点不满，社会有某种需求，会有一些反对的声音 ，柯文哲就是在那种环境下兴起的。”

1959年出生的柯文哲，从政前是台湾大学医学院附设医院的医师，也被认为是叶克膜（ECMO，又称体外维生系统）的权威。2006年开始评论政治，以犀利敢言的形象逐渐有名。2011年台大医院爆发移植爱滋感染者器官的医疗疏失，柯文哲遭监察院弹劾，成为他决心从政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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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2014年柯文哲（中）于台北市长胜选晚会。左为他的妻子陈佩琪，右为母亲何瑞英

从医界踏足政界，一些支持者认为柯文哲没有传统政治人物的习气与包袱。施景耀形容“那是最梦幻的四年”。

他细数柯文哲第一任的政绩：高效率拆除忠孝桥引道、I-voting公民参与线上投票选局处首长和参与市政议题、公部门资料全部电子化公开透明等等，囊括民进党人才的市府团队，效率和专业兼具，也让他印象深刻。

但这个“神话”难以延续到第二任期。

2018年，寻求连任的柯文哲不再获民进党让路，在民进党、国民党各派候选人全力打选战的情况下，柯文哲以3000多票险胜国民党的丁守中。

当时仍然票投柯文哲的施景耀，后来对其第二任期“非常失望”，认为他的团队人才出走，换来一批“只听‘柯意’、没有主见的首长”。柯文哲曾说政务官不可能不换人，人事异动数量也没有比前朝多。

施景耀续说，柯文哲原本主打清廉、不与财团挂勾的形象，上任后对前朝的五大开发案（台北大巨蛋、双子星、美河市、松烟文创、三创园区）展开廉政调查，但他在任期间却留下和财团关系受质疑的“五大案”（京华城、台智光、北士科、第一鱼果市场改建、南港转运站BOT案）

目前“五大案”中其他柯文哲疑涉图利案件，检方另案侦办中，不在本次京华城案的起诉范围内。

学者庄嘉颖分析指，柯文哲深陷土地弊案，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很多台湾更有经验的政治人物，都会缠绕土地问题里面。如果自己没有经验、团队没有经验，也不去听周边人讲的话，就很容易碰到问题。”

中期：“讨厌蓝绿”成柯粉最大公约数

在2016年第一任期期间，柯文哲在访美时批评以往的市长没专心做好工作。他当时说：“为什么过去台北市长会做不好， 我已经大概知道key point（关键）在哪里，做第一任的时候想第二任，第二任想总统，所以他就没有办法做该做的事。”

“前柯粉”施景耀还记得这句话，他认为讽刺的是：“他第二任做的就打脸自己。”

2019年，柯文哲创立民众党，施景耀认为这是柯从市政往总统大位布局。对柯文哲的失望持续累积，2020年大选的总统票、政党票，他都不再支持柯文哲的白色力量。

“脱粉”后，施景耀在网路上持续以批判角度写柯文哲，一篇“曾经我也是个柯粉”的Facebook贴文有超过800次分享。他对记者笑称：“我现在都说我是‘柯黑’”

但民众党的成立，也吸引了一批新的“柯粉”，他们的共同点是厌倦蓝绿。

根据台湾民意基金会调查，在2022年9月，当时成立近三年的台湾民众党，政党支持度上升至20.9%，民进党、国民党的支持度则较同期分别下跌7.7％、3.9%，显示有部分蓝绿两党的支持者，转为支持民众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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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总统大选期间柯文哲的支持者们

37岁的药师Sarah来自深绿家庭，以往一直随家人投民进党，但并无深思其原因。

2019年他搬出来独居后，开始认真看候选人政见和多元的网路频道，她发现柯文哲“很像住在我隔壁的‘阿北’（台语指阿伯），没有距离感”，“他的讲话里面，不会有一些高深莫测的词。”

她认为单一政党掌权太久，“很难不走歪”，因此希望有“和以前不一样的第三、第四个党上来。”

25岁的科技业工程师廖宇贤，成长于支持国民党的军公教家庭。看到柯文哲台北市长第一任“雷厉风行的施政”，开始欣赏他，认为他“政见务实”、“不讲空话”。

2024年总统大选，他作为“首投族”投给了柯文哲与民众党，还自发去投开票所监票，防止有心人士作票。此前，住在南台湾的他曾开车远赴台东，和其他支持者们在寒风中等待柯文哲及2024年元旦第一道曙光。

“他代表的新势力，至少不会像蓝绿两党这么快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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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2016年8月的双城论坛，台北市长柯文哲在台北市政府与上海市委统战部长沙海林会面（图右）

柯文哲从政以来，曾因为两岸论述的转变，及被指性别歧视的言论引发争议。

他2017年于上海出席双城论坛时，表达了“两岸一家亲”的主张，被批评两岸主张从重视民主价值变成更亲中。

在性别议题上，他曾说日本女性会画好妆再出门，“不像有些台湾女性同胞会直接上街吓人”，虽然事后承认失言，但对于女性政治人物身材外貌的评论，仍有多起争议。

不过，这无阻他赢得一些年轻和中间选民的支持。

36岁从事服务业的吕丞祐表示，他虽然无法接受柯文哲“跟中国大陆走得很近”，但他更希望柯文哲能跳脱蓝绿长期互相斗争的政局，因此在2024年大选投柯。

后期：柯涉贪后的失望与忠粉

柯文哲多次因争议言论成为社会舆论热点，有些支持者认为他“只是讲话比较直白”，但涉贪案破坏力巨大，多年来塑造的“清廉政治”形象大受打击。

根据台湾民意基金会的调查，柯文哲创立的民众党，支持度由2022年9月的最高峰20.9%，到今年12月下滑9个百分点，等于流失175万多名支持者。

“好像谁上去都会瞬间烂掉。”2024年大选投柯的吕丞祐感叹。“搞到后来，屠龙的终究变成恶龙。 ”

曾经是热情“柯粉”的廖宇贤，则表示涉贪案后“不会对柯文哲完全扣到零分”，但也不会再去监票、像以前那么义无反顾支持。

“以前我是一定要选白的，非白不可。但现在假如真的有执政能力比他好的，什么颜色的（候选人），我都可以接受，没有像以前那么光环高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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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柯文哲支持者2024年元旦在台东等待第一道曙光，廖宇贤也是其中一员。

今年8月，柯文哲被指涉嫌竞选总统期间政治献金申报不实，民众党多次澄清帐目问题。随后柯文哲又被指涉嫌在市长任内，放宽京华城容积率。检方称柯收贿千万元新台币，图利厂商不法获利百亿新台币。9月5日，柯文哲遭到羁押，12月26日，检方起诉柯文哲等相关涉案人员11人。

检方以政治献金、京华城案事证，依贪污治罪条例违背职务收贿、图利、侵占、背信等罪起诉柯文哲，向法院求刑28年半，褫夺公权10年。

柯文哲被起诉后，移审台北地方法院，12月27日凌晨，法院裁定柯文哲3000万（约92万美金，668万人民币）交保，限制出境、出海、住居。同案另外4名在押被告也裁定交保。

民众党召开记者会回应称，这次起诉是“政治追杀”，批评检方关押柯文哲主席四个月后，也拿不出相关实质证据，过程中配合民进党和媒体塑造舆论“人格谋杀”。

该党重申，柯文哲没有图利京华城，更从未介入容积审议，目前民众党运作一切正常，没有代理党主席的计画，“本党一定等柯文哲回来，柯文哲一定100%继续领导台湾民众党。”

“柯粉”Sarah是涉贪案后仍不离不弃的支持者。她表示，最初得悉柯文哲因涉贪被调查，“当下有被雷打到的感觉，我们真的差一点相信，他好像会（贪）污钱。”

但随着调查结果一一揭露，她对柯文哲的清白越来越有信心，“走政治就不要怕水烫，我相信柯文哲也知道，政治是很脏的，没有人可以清清白白都没有被陷害。”

Sarah说她不太参与实体活动，但在网路上看到相关贴文，都会留言挺柯，“我相信有很多人跟我一样，是隐性的支持者。”

32岁的小峰则更高调表达支持，他上周五（12月20日）特地从台南搭夜车北上，到台北地检署前参与挺柯集会。他认为本案是对柯文哲的“政治迫害”，柯受到了“区别对待”。

他对BBC说，柯文哲是他此生第一个投入支持的政治人物，2024年总统大选期间被柯吸引，才发现“原来政治和生活如此息息相关”，他很欣赏柯文哲的社会住宅政策，认为台北市在柯的治理下有显著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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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支持者小红自制标语，12月20日到台北地检署前声援柯文哲。

当天同样在场的还有61岁的小红，她带着自制标语到场。她曾经支持过国民党的韩国瑜，政治立场偏蓝。

她认为柯文哲是被冤枉，“他真的是无私，都是为全体人民来想， 没有遇过政治人物是这样的。”京华城容积奖励拍板通过，“他只是把多年来大家不敢做、国民党不敢做的事情，把它完成。”

政坛会否出现“下一个柯文哲”？

柯文哲从政的这十年，历经几次支持度剧烈起落。

根据TVBS民调中心的“国内主要政治人物声望调查”，2014年柯文哲首次入榜，隔年就成为第二名。2017年台北市举办“世界大学运动会”获好评，让柯文哲人气达到高峰。

但2020年8月，创党一年的民众党首度投入高雄县长补选，仅有4%得票率大败，柯文哲人气重挫。在2024年总统败选后，他更跌出榜单前10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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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2024年参选总统时的民众党主席柯文哲

台湾东海大学政治学系张峻豪教授对BBC中文分析指，“柯文哲的支持族群，真的是最复杂的一块。”起初柯文哲吸取了较支持国民党的“浅蓝”、较支持民进党的“浅绿”选民的票，近10年厌恶蓝绿的“中间选民”数量上升，也对柯文哲有利。

柯文哲2018年战胜蓝绿成功连任台北市长，2019年宣布成立台湾民众党。张峻豪认为这是柯文哲的两大“高光时刻”，一度有和蓝绿抗衡、三分天下的态势。

但张教授表示，虽然柯文哲以超越蓝绿的“第三势力”素人之姿崛起，但实际上他十年来政治生命的延续，仍与蓝绿阵营密切相关，例如柯在民进党不推派候选人的“礼让”下，赢得第一任台北市长，2022年民众党高虹安也是在蓝营最后关头操作“弃蓝保白”，成功翻转新竹市的绿营执政。

今年总统大选就反映出他失去蓝营或绿营支持的后果。

和国民党合作的“蓝白合”破局后，国民党蓝营支持者“归队”，柯文哲在蓝白协商时的说词反复，让部分中间选民也感到失望，柯文哲、吴欣盈搭挡的民调重挫，成为三组候选人中的末位。

而在2024年新国会开议后，民众党与国民党紧密的“蓝白又合”，在与两大党分分合合间，柯文哲与民众党的群众基础，更进一步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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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与国民党的“蓝白合”破局后，柯文哲选择新光集团的吴欣盈（图右）担任副手竞选总统。新光集团目前也名列柯文哲五大案名单。

新加坡学者庄嘉颖分析，柯文哲以脱离蓝绿恶斗、拥抱进步价值、清廉、施政讲求效率的形象崛起，但随着柯文哲涉入政治的程度越深，他要面对的议题更广，在一次次的表态中，不同批次的支持者“慢慢开始脱落”，“剩下的越来越是对柯文哲个人崇拜比较多的支持者。”

党主席柯文哲身陷风暴，至今坚持不会有代理党主席的民众党，未来会如何？学者分析，国会内的民众党与民进党的“白绿对立”可能加剧。

张峻豪认为，柯文哲交保后，民众党及其支持者对于“柯文哲被司法迫害”的论述会更加强，尤其是政治献金案起诉书内涉及多位民众党员，因此更会加深民众党与民进党的对立。

民众党的国会立委席次，不会受到柯文哲案情的影响，但放眼未来，庄嘉颖分析说：“民众党假如失去有个人魅力的领袖，而又无法找到替代（人选），在国会的运作又无法提升支持率，那在往后选举上，可能会面对更大的压力。”

十年间台湾政坛刮起的柯文哲炫风可能暂歇，那未来是否还会出现“下一个柯文哲”？

庄嘉颖认为，台湾民众可以思考：未来要选一个超越蓝绿的政治人物，从传统政治场域出身的人选可能比较理想，因为具有某种专业能力，例如柯文哲的医生专业，不一定能马上从本业转而从政。

但无论柯文哲的个人政途如何，都无法否定民意对于第三势力的渴望。

张峻豪指出，历年总统大选政党票得票，非蓝非绿的其他政党得票率约在30％，显示了“第三势力跟蓝绿其实是三分天下的”。柯文哲在2024年大选成为第三势力的共主，民众党的崛起分掉了其他小党的得票数。

“未来随着柯文哲官司的发展，这个共主会不会换人当？或者兴起另一个反对蓝绿的势力？这都是有市场的。”